天黑了，又是一个夜晚。你回味着跟白天明说起的遇罗克，听着窗外哗哗啦啦下起的白雨，无心看书，不想说话。夜，手拉着手，一个接一个连在一起，依旧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一如你拉着白天明的手，在夜里穿行，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走不出黑暗。白雨劈头盖脸泼下来，泼不走黑夜的黑暗，越泼越黑，黑得把啥都染成了黑的，黑漆漆一片。躺在炕上，凭借着微弱的光亮，你看见细细一道裂缝横贯窑洞，白花花的水渍在积满烟尘的青砖上生出奇形怪状的图案，忽如鲲鹏展翅，忽如漫天飞雪，忽成小桥流水，忽成惊涛骇浪。你在梦幻世界里自由翱翔，没有了劳作，没有了争斗，没有了烦恼，只有你俩平展展躺到炕上让思想飞。蚊子亲了一口，一下搅乱了你的思想。你呆得久了，蚊子爱上了你，对你垂涎欲滴，虎视眈眈，赶赶不走，打打不着。你不知道哪只蚊子跟你亲热了一回，身上立马起了几个红疙瘩。你抠了两把，还痒，呸，呸，吐了两口唾沫抹了抹，又一巴掌打过去，没打着蚊子，倒打翻了煤油灯。灯灭了，亮没了，黑来了。忽然，青砖窑洞呼啦啦坍塌下来，你俩瞬间被活埋。你俩手牵着手拼命挣扎，在绝望中窒息而亡。白天明起身把煤油灯重新点亮，你浑身激泠泠打了个冷战。
你月兑掉衣服钻进被窝里道：“天明，下雨了，我就不想回去睡了。吹灯，睡觉。”
他从大平柜里又拿出一床被子高兴地说：“太好了，希望天天下雨。”
你把肩头的被角掖了掖道：“天天陪你睡觉？美死你！”
他说：“那当然了，想就要想没事么。”
其实，你不想回去睡觉，怕回去晚了睡到土炕塌下去的坑里，还怕闻那满屋子的尿臊味儿。五个光葫芦养了个懒毛病，夜里尿尿嫌茅坑远，都尿到屋里的盆盆罐罐里，有人尿，没人倒。一日多过一日，好家伙，摆了一地，满满当当像是开展览会，卧房成了茅房，尿快把人淹了。你翻了个身想着刚才恍然窒息的景象，便问：“天明，你猜刚才灯打翻了，我眼前灵光一闪闪现出啥了？”
他说：“啥东西，你说。”
你把你的被子捂到他头上道：“窑一下塌了，把咱俩活埋了。”
他把被子扒开说：“乌鸦嘴，不吉利。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住得好好的一个窑洞塌了的呢。”
你盖好被子道：“哈哈，怕了？”
他把手伸过来，抱着你说：“怕啥呢，死毬算了，死了倒干净。石力，我抱着你一块儿死。”
你道：“去毬！死啥呢死，我还没活够呢。好好活，还是活着好。活着冷眼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天明，夜深人静，干扰小，听听‘美国之音’，听听有啥参考消息没有。”
他说：“小声点儿哦。”
你“嗯”，应了一声，打开双波段半导体收音机拨动着调谐旋纽，“吱吱啦啦”的杂音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弄得人心烦意乱。扭着扭着忽然响起：自由中国之声，现在为您播报。吓人一大跳，你赶紧关小音量，收音机里低回婉转的二胡声响起，飘出一个绵绵软软的女声拖着长长腔调的声音：三家村夜话。这节目由两男一女演绎，这一回的角色是江青、康生和张春桥，内容是中央高层政治局的人事争斗。
他把抱着你的手缩回被窝里说：“石力，听着怪瘆人的。小声点儿，叫人听见了可不得，偷听敌台，得判刑坐牢。”
你冲着他做了个鬼脸道：“你还崇拜牛虻呢，就这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