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毙了毙了!”你从梦中惊叫起来。
白天明摇醒了你问:“谁毙了谁了?吓死人了石力!”
你揉着脸蛋儿道:“我挨了一枪。”
他给你解着梦说:“石力,迷迷糊糊的,都迷糊了。我也在做梦,黄育才骂我,我一巴掌煽过去,你一嗓子把我喊醒了。你梦里的一枪,也许是挨了我的一巴掌。”
你看不清他的脸,黑乎乎地冲着他的声音道:“吓死我了,我还真以为挨了一枪呢。天明,你也够狠的了,黄育才骂你啥呢么,看你气急败坏的。”
他算起身去点灯算说:“想不起来了,反正恶毒得很。”
你看着亮起来的煤油灯道:“真是替人受过,黄育才骂你,你煽我。哎呀,半个脸都煽肿了。”
他拿着煤油灯,在你脸上照了照说:“不至于吧!来来来,叫我就着灯看看。”
你模了一把脸道:“算了算了,没那么金贵。”
他看着你上衣口袋别着的金笔问你:“石力,你咋老把笔别在衣服上呢?”
你看着窗户道:“习惯了。我说天明,天亮了吧?”
“还得一阵儿呢吧。石力,雨还在下,今儿不用下地了,咱接着睡,睡美。”说着,他深吸一口气,就要吹灯。
“嫑吹嫑吹。”你伸手挡住他撅起来的嘴,把他喷出的热气攥在了手心里,尔后,你接着说,“还敢睡?睡着了还得做噩梦,不睡了。咱连着几个晚上净说死人,眼一闭就是死人,太恐怖了。”
他把身子退回被窝里说:“不睡就不睡,那就陪你说说话吧。”
你盯着煤油灯忽忽悠悠的火苗道:“嗨,说来说去都是些糗事。”
他闭上眼说:“那就眯一会儿吧。”
“嫑眯了,眯着了又是噩梦。”说着,你起身就要穿衣服。
他拉了一把你的衣服说:“还早着呢,穿啥衣服呢,睡下睡下,随便说说。”
你月兑下衣服,钻回被窝道:“说啥呀?”
他一个翻身过来,两个胳膊拐子支起身子看着你说:“随便。”
你也支起两个胳膊拐子说了起来:“听我院子娃说,他一个叔伯哥在重庆一家军工厂工作,在武斗中死了。他说重庆武斗惨烈得很,一年武斗了几十次,枪炮、坦克、舰船都用上了,死了成千上万人,光红卫兵墓就修了几十座。他那哥就埋在红卫兵墓园里,可怜,最小的是个才十四岁的娃,几十个人合葬到一个墓穴里。到另一个世界,他们还要为谁而战呢?”
他感慨地说:“唉,石力,两派之间其实都不是敌人,‘运动’来了,也就‘运动’成敌人了。成了敌人,打起来了,就打成了战争。”
“十几岁的娃跟谁是敌人呢?”你疑问着,不知道是问他呢,还是在问自己。
他顺着他的逻辑下着他的结论:“战争不讲人性,战争就是你死我活,战争的逻辑就是征服对方,消灭对方的。武斗就自然而然成了和平年代的战争。你说呢?”
你为无辜者鸣起冤道:“要是在战场上为国而战为国捐躯,死而无憾。老百姓跟老百姓打来打去,死得不明不白,死了都不知道为谁死的,真冤啊!”
“是冤,冤大头!可悲就可悲在不知道为谁而冤。也许压根儿就没有对和错,全当是神仙在打仗,咱就当看客吧,认真不得。”他消极地说。他的消极,他的感慨,也许都是一种无奈。只能无奈,无法不无奈。无奈的生,无奈的活,无奈的死。
“当看客!你就那么逍遥,那么超月兑!?怕只怕想超月兑,超月兑不出来,超月兑了一来回,把自己超月兑进去了。”说着,你起身一口气吹灭了煤油灯,道,“还是省省油吧。”
“是啊,也许有人能当逍遥派,可以超凡月兑俗,但我不能。”他在黑暗中说着,听着他的话,让人感觉他永远走不出黑暗似的。
你也在黑暗中找寻着那时那刻的感觉道:“天明,你知道我站在西大街家门口,看着被五花大绑戴着高帽子游街示众的刘澜涛,是个啥感觉不?”
他惊奇地问:“你见过西北局第一书记刘澜涛?”
“对呀,要不是拉着刘澜涛满长安城游街示众,人家那么大一个官儿,我也不可能凭白无故见人家。”你说这话,不知道是有幸呢还是不幸,也许你小,感觉不到有幸还是不幸,只知道看热闹。那么多人看热闹,不热闹也热闹了。你在西大街院子里闲来无事,只听一嗓子:快看快看,游街了游街了!于是,呼呼啦啦,一院子人争先恐后,一家伙挤满了人行道,人人目不转睛,个个指点江山。
他像是羡慕你见多识广地说:“石力,‘*’让你开了眼,你放眼看‘*’。我在村里,只能看见鼻子底下那么大的世界。”
你问他:“事情就在你眼皮底下,看不看不由你。天明,你知道刘澜涛是陕北人吧?”
他肯定地说:“知道,老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