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侧身面对着他,滔滔不绝地说开了:“天明,我这人心软,见不得人受罪,尤其的看这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大卡车上被人押着,心里就难过。押着他的大卡车,就是雷锋开的那种解放牌大卡车,一模一样,颜色都一样。看着卡车上的他,就像看见了我爷。他遭罪,就像我爷在遭罪。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大牌子,刘澜涛三个字打了个红叉。他这个红叉跟公判大会犯人那个红叉不一样,给犯人名字上打红叉,就得掉脑袋,刘澜涛脑袋不会掉。他回去一模,脑袋还在,还架在肩膀上,真没掉,他高兴得一笑。他不像有些人那么想不开,一死了之,自绝于人民。老舍就想不开,受不了批判,受不了侮辱,受不了毒打,心如死灰,死念一上头,跳下太平湖就投河自尽了。石鲁在钟楼被造反派当街吊起,当众批斗。造反派拿出一幅画来,叫他说出他画山水花鸟别有用心的反动内容。拿出一幅,批斗一幅,当众打上个大红叉叉撕毁一幅。石鲁被击垮了。石鲁被逼疯了。刘澜涛没垮,没疯。刘澜涛不愧是伟大的无产阶级老革命,经得多了,想得开了,怂管娃了,大不了再多挨几回斗,再在长安城里多绕几个圈儿,多看看他领导过的这座古城,多看看和他同住一城的市民。算了算了,一圈儿就够了,饶了老汉,老汉老了,再转几圈儿怕就站不住了。可怜的老汉呀,造反派咋就不在卡车上放个沙发让老汉舒舒服服地游街示众呢。没人性的东西!陪着他游街的大卡车浩浩荡荡在西大街穿过,我数了数,三十一辆,前头十七、八辆押着人,后头车上全是穿黄军装戴红袖标的造反派。那么多戴着高帽子挂着大牌子的人,我记不住名字,太多了,记不住。只知道都是走资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当大权的走资派。走资派还在走,毛主席拦住去路不让他们走了,他们就齐刷刷地站到车上游街示众了。当他们站到大卡车上被人押着游街的时候,他们手里的权都一个个被造反派夺走了,印把子没拿稳,手一松,全给了人家,不给不行,不给就打,给了还挨打呢,不给就朝死里打。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脑袋留下了,权丢了。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得到的江山,给了人,给了造反派,全国山河一片红,全都给了造反派。人家造反派高呼一声:敢把皇帝拉下马!他们就真的乖乖儿下马了,从下马陵下的马。下了马,上了车,上到解放牌大卡车上满长安城地游,紧游游,慢游游,游到解放路也没见得解放。不能怪他们,他们实在扛不住了。尊为一国之君的国家主席刘少奇都扛不住,喽喽啰啰的他们就更扛不住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一炮就把司令部全拾掇了,连锅端了。天明你看看,你看这张大字报多厉害、多猛的。树倒猢狲散。缴枪不杀!撤!司令部连锅端了,你还扛啥呢扛。他头发全白了,一夜白了头,熬煎来的。嗯,还有几根儿黑头发,一回去大概也就全白了。煎熬,熬煎。熬煎啥呢?熬煎手里的权丢了!从哪儿丢的再从哪儿寻回来。寻枪,寻印把子。简单,简单得跟一一样。谁叫你不跟着毛主席走,非得跟着刘少奇跑呢。看,屙下了吧?屙了一裤裆,屙得满尻子都是屎。快快快,赶紧擦赶紧擦,擦干净哦。不行不行,得洗,好好洗,跳到黄河也洗不净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病了,大病一场。他胖乎乎的脸上肉少了。肉跑哪儿去了?谁叼了去?没关系,把印把子还给他,肉就回来了。他脸上有一道血印子,干了,早干了。谁抠的?造反派?红卫兵?还是反戈一击检举揭发他的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战友啊战友,亲爱的战友,战友啊战友,亲如兄弟,革命把你们召唤在一起,革命把你们团结在一起,为了祖国的荣誉,为了人民的利益,共同战斗直到胜利。嗨,原来的战友,反戈一击成了死对头。他打了你,真打了你。他敢打你?真敢。疼不?疼。‘挨下毬的,那会儿他敢!我脸一吊,吓都把他吓死了。鸡巴屌一个!这会儿狗仗人势来了。狗鸡巴屌!’看看,急了吧!嫑急,你骂人家,那人家也会骂:落水狗扎了个狼狗势。过去都过去了,嫑提他了。不提是灾难,提了还是灾难。谁弄出来的一河滩灾难呢?你?我?他?都是,都不是;是,也不是。是谁?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谁都嫑怪,怪就怪自己。自省,反省,吾日三省吾身。你反省了,你认罪了,你低头了,你自认不忠不孝了。‘反右’给知识分子戴上了帽子,‘*’再给不忠不孝的人带上枷锁。不服,七、八年来一回;再不服,过七、八年再来一回。回回多了,看谁回得来,看谁撑得住,看谁劲鼓得圆,看谁的七、八年多。再多来几个七、八年,你就不是你了,你就成马了,当牛做马都做不成了;再多来几个七、八年,也就没有你了,零落成泥沤成了肥,倒可以滋养一回大地。七、八年来一回,回回盆满钵满,革命自有后来人,后来者居上。踩着前人的肩膀,踏着先人的足迹,前进!前进!!前进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