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儿唱完了,会开始了。一个个犯人脖子上挂着大牌子,戴着镣铐,五花大绑,被士兵押了出来。两个士兵押一个犯人,一边一个,一只手抓着犯人的肩膀,另一只手抓住犯人的胳膊。哪个犯人想直一下腰,抬一下头,士兵立*压下去,腰不能直起来,头必须低下去。三十多个犯人在体育场草坪上排成两排,加上押他们的士兵,空空荡荡的场地上一下便填满了。牌子上写了些啥,隔得老远看不清,每个名字上的红叉叉,你倒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你知道,在公判大会上犯人名字上一旦打个红叉叉,大概是活不过今儿了。你看不清主席台上讲话人的眉眼,只听见高音喇叭里宣布:宣判大会现在开始。顿时鸦雀无声,五万双眼聚焦到场地中央。宣判一个,士兵朝前推一个;宣判一个,推前去一个;宣判完了,便推完了。身穿黑色囚衣一女犯,脖子上围了条红围巾,被两个女兵押着,一道不一样的风景,在你眼前一亮。在一片蓝灰黑的海洋中,她脖子上那条血红色的围巾分外鲜艳。你听着对她的判辞: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反对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反对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顽固不化,极其反动,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到底她是咋恶毒攻击的,没说。不说,你不知道,也没必要让你知道。恶毒攻击。多恶毒?你不知道,只想着,如果她不是反革命,该就是一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一个父母床前的孝顺儿女,一个国家建设的有用之材。咋就成了反革命分子了呢。你想象不出,一个身单力薄的弱小女子,有多大能量胆敢攻击无产阶级专政。即便是她穷凶恶极,也不过是蚍蜉撼树。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既然不容易,还怕她不成?还非得要她的命不成?弄了半天,还叫人以为她比无产阶级专政还要强大呢。你看,又是五花大绑,又是狱里批斗,又是揪头发,又是弯腰低头,又是挂牌游街,又是不让说话,又是成百辆的车队,威风凛凛,浩浩荡荡,气势如虹。壮了谁的威风,长了谁的志气呢。其实,她压根儿就没想着要无产阶级专政的命,她也要不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命,而是无产阶级专政说她想要无产阶级专政的命。无产阶级专政认为,假如无产阶级专政不要她的命,无产阶级专政的命就受到了威胁,惟其如此,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必须无情地剥夺掉她的性命,用她的命来保无产阶级专政的命,永葆无产阶级的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
公判结束,一百多辆军用大卡车押着犯人绕场一周,绕出会场,游街示众,在长安城里转上一大圈儿,尔后,开往城西,开赴刑场,执行枪决。当刑车开过你面前时,你看清了那个女犯。她惨白的脸庞掩不住美丽光泽,像是在昭示她洁白无暇,诉说她清白无辜。红围巾掩藏起来的脖子,散发出莫名其妙的神秘气息。有小道消息传,为了不让顽固不化的*乱喊乱叫,高呼反动口号,以免造成恶劣的政治影响,行刑前对顽固不化的个别犯人施以割喉,从而剥夺他们说话的权力,叫他们不得好死。她是不是那个传说呢?不知道。你只看见她冷峻地扫视了一下人群,目光扫过你时,你心头一紧,魂飞魄散,惊恐万状。吓人,吓死人了。谁叫你看她呢。你看她一眼,她看你一眼,她一眼顶你十眼百眼,一眼刺穿你的心,叫你心惊胆战。
黑了,天黑了。你闭上眼,她睁着眼。她像是没死,她在你眼前。那张苍白的脸,那双冷峻的眼,那条血红的围巾,对着你晃来晃去,晃去晃来,晃了晃,停住了。秋天里树梢上的一片叶子,没落下来,停住了。风刮得那么厉害,叶子却一动不动。那是一片啥叶子呢?那是一片枫叶,最后一片叶子。贝尔曼为拯救琼西的杰出作品,永远停住了,永远不会动。贝尔曼拯救了琼西,琼西活了,贝尔曼死了,她也死了。她围着红围巾死的,没人伸手拯救她,她拯救不了她自己。她死了,她的灵魂在天地之间停住了,纹丝不动,一言不发。她看着你,你看着她。你俩对视着,默默地对视着,长久地对视着。你实在无法忍受死寂无语的沉默,便开口说:你说你没罪没用,你的反动言论就是罪,思想问题自言自语也就罢了,不说出来谁也不知道。都怪你,非得说,过了嘴瘾,人倒霉了不是?谁叫你又是说又是写,有啥用呢。你知道伽利略吧,他的天体理论跟教会完全对立的,他必须接受宗教裁判所的处罚。他遇到严峻的考验,是坚持真理,还是要保全性命。坚持真理,就得烧死。面对火刑,在宗教裁判所的严刑逼供下,七十多岁的伽利略忏悔了。他的忏悔让意大利科学界痛惜,意大利的科学事业因此一蹶不振,人类的科学事业也由于他的忏悔延迟了。你说伽利略的这次忏悔对不对呢?然而,就在他忏悔之后,他写出了一部更伟大的天文学著作。他的学生生出了困惑:他当初该不该忏悔?不忏悔,必死无疑,他死了就不会有这部伟大著作了;忏悔了,尽管他写出了伟大著作,但对科学家的人格气节,打了个巨大的问号。依我看,人生的道路不管咋走,只要目标达成就行。大丈夫还能屈能伸呢,何况你一个小女子。你为啥就不识时务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死人事小,失节事大。我知道你的气节,你就是太死心眼儿了。你那么年轻,那么漂亮,留着性命不知能干多少事情呢。死了。死了啥都没了,啥都干不成了。你勇敢。你坚强。你学江雪琴。她是共产党员,你也是共产党员;她信仰共产主义,你也信仰共产主义;她的手指被国民党钉上竹签,你的喉管被共产党一刀割断,断其喉,啖其肉;她被敌人杀了,你被自己人毙了。共产党毙了共产党员,因为共产党嫌共产党员不听共产党的话,不听话就得要命。要了你的命,看你听话不听话。命都没了,拿啥听呢。来世再听。共产党不信来世。那就永远听不成了。苏共,斯大林,大清洗。*,毛泽东,整风运动。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学习,学习,再学习。学习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永远不甘落后,永远虚心学习。我看你就不虚心。江雪琴是女人,你也是女人。女人认死理,认开死理来,死犟死犟的,往死里犟,死了还犟,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你再说,她不听,犟得不听说,脸转向远方,闷闷儿的声音:人啊,从睡梦中惊醒吧!割喉管的人无罪。押打施暴的人无罪。揭发批斗的人无罪。善良麻木的人无罪。我无罪,何罪之有?国民党高官不杀,日本战犯不杀,特务头子不杀,末代皇帝不杀,却一定要杀一个小女子。究竟为何,何罪之有。秋风秋雨愁煞人,秋瑾,等等。风来了,风去了。鲜血流淌,人头落下,祭品摆上,祭礼开始。一旦杀戮被赋予正义,茹毛饮血的狂欢就在革命的旗帜下展开。独立的思想导致生命的终结,一个人死去,灵魂死去,思想死去,理想死去,梦想死去。在把他人作为祭品献祭的时候,谁能知道谁是下一个祭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