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明家，成了你家。你俩亲如兄弟，亲密无间。你没明没黑泡在他家，进进出出，出出进进，他家老槐树认识了你，你从它跟身边走过，它总要落下来几片叶子，跟你打个招呼。村子就这么大，一家挨一家，一户连一户，前边房子的后墙，便是后面房子的正墙。左邻右舍，你毗我邻；接山连墙，对户而居；面对面，脸对脸，相对之间隔开一条路。黄明月一再提醒你注意影响，你全不当一回事。公社知青专干专门找你谈话，你便不得不当成事了，当成了大事。
“石力，你为啥老朝白家跑呢？你知不知道白家是五类分子？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是来接受地富反坏右教育的。我说你糊涂到家了，脑子里头阶级斗争这根弦儿跑哪儿去了？没有一点儿阶级斗争观念。你看你这个知青组长当的，做得是个啥表率么！好好检讨，写出深刻的书面检查，在知青小组会上公开检查之后，报公社知青办备案。听见了么？”
“听见了听见了，立马写立马写，明儿一写完立马就交给你。”
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胳膊扭不过大腿。鸡蛋不能朝石头上碰，免得上纲上线，吃不了兜着走。这些大道理小道理，你咋能不懂呢。于是，你按专干的要求，写检查，作检讨。写检查，作检讨，于你来说就跟吃饭、睡觉差不多，成了成长中必不可或缺的内容。你感觉你那几年把你几辈子的检查都写完了，写得你手疼，坐得你*子疼，墩得你蛋疼。一起手，你写上毛主席语录，如同头顶悬剑，利刃逼人，恭恭敬敬，恭敬不如从命。尔后，再从错误事实、错误性质、历史根源、社会根源、思想根源、阶级根源、努力方向、改正措施写过去，下笔如神，得心应手，一挥而就。多少年演变过去，检讨书成了八股文，你也成了八股人，一板一眼，一招一式，有模有样，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挑不出毛病。挑不出毛病就是毛病。检讨的原始意义消失了，检讨变成了一门艺术。你嫑以为写检查作检讨挑战了你的尊严，妖魔了你的心灵，让你自虐，让你自诬，让你自惭形秽，让你自甘羞辱，让你精神*，让你心灵自缢，让你自己把自己的嘴巴子，让你觉得你是世界上最丑陋、最卑鄙、最需要改造的人。你得放弃自我，放弃思考，把心里话埋藏在心底，心不服，口得服。你高兴不高兴没关系，得让人家高兴。人家高兴了，你就过关了。你一写检讨，便想起钟楼，想起钟楼邮局门前坐着一排代写书信的人，想起他们脚底下代写家信、代写检讨、代写诉状、代写协议的小广告。
“写一封信多钱？”
“家信一毛，检讨两毛，深刻检讨五毛。”
多会儿没饭吃了，你也支张桌子，在邮电大楼门前摆个摊儿，捉笔当刀，混个肚儿圆。中国文盲多，这钱能挣。可惜，你没挣这钱，下乡当了农民。
最难过的一次检讨，是中学那会儿的一次全市公判大会。国庆节快到了，学校奉命组织全校师生参加全市五万多人声势浩大的公判大会，当众宣判三十多个现行反革命、杀人犯、抢劫犯、*犯，会后，押赴刑场执行枪决。太阳刚露了个头，又缩了回去。天阴沉下来，闷闷的。入秋的长安，连阴雨不歇气地下，一下就是十天半个月，甚至更长，下得人心烦意乱。这阵儿最好嫑下，这么多人在开会，下了，都得淋成个落汤鸡。你没带伞，同学也没带，满体育场的人也不会有几个人带伞。体育场看台上黑压压一片，座无虚席，黑黑的，黑头发。小学生稚女敕的歌声传过来：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不怕困难，不怕敌人，顽强学习，坚决斗争，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前进！向着胜利勇敢前进，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沿着革命先辈的光荣路程，爱国家，爱人民，少先队员是我们骄傲的名称。时刻准备，建立功勋，要把敌人，消灭干净，为着理想勇敢前进，为着理想勇敢前进，前进！为着理想勇敢前进，不怕困难，不怕敌人，顽强学习，坚决斗争，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前进！向着胜利勇敢前进，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你跟着哼起来，模了一把前胸，空空的，啥都没有。你那条红领巾一直在枕头底下压着，小学的记忆全留在了红领巾里了。小学，你在班里第一个入队，心里永远是美滋滋的。上小学上课，都得挺胸抬头，双手背后，端端正正，目不斜视。你不爱坐直，坐直了累人，一堂课还没上完，指头蛋儿背麻了，*蛋子坐疼了。你松懈下来，手刚放到身前，还没来得及做小动作呢，老师劈头盖脸一声吼，吓得你活像做了贼、偷了东西，立马把手缩回来。一看，老师点同学的名，没点你的名，虚惊一场。老师嘴下留情，留给你一个面子。你慢慢儿有了耐性，坐得端，立得直，学得乖。老师爱乖娃。你乖，所以你在班里第一批入了队。小学上了半截子，“*”来了，师道尊严走了。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师到我家，成了过去。“*”一来，老师不敢到学生家里去家访了，学生不怕老师，轮到老师怕学生了。学生批斗老师，那个狠呀，就跟仇人似的。打，骂，撕，咬，一齐上。学生咋成这了，狠，毒，凶，猛，跟谁学的？学好，不很容易；学瞎，立竿见影。学生学得快，一学就会，立马上手，煽风点火，一煽就着。你小，不会斗，光会看。看着看着，你闭上了眼。闭上眼全是打骂撕咬，咬得蛋疼，咬蛋虫么。你长大了也会跟着学不？想着就怕。人都恶成马了。恶得很，蛇蝎心肠。红领巾马放南山，换成了红小兵的红牌牌，毛主席的红小兵。胸牌上，毛主席戴军帽的头像闪闪发光，金色光芒照四方，照亮了红色大地上的每一个角落，不留死角。打扫卫生免不了留死角。检查卫生的人来了，手在门窗的死角上一抹，一把灰，罚。弄啥呢，糊弄人么！老师也糊弄人呢吧，说是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革命先烈的鲜血染成的。听着崇高，想着神圣。你信了，真信，信以为真。你嘬着鼻子闻了闻，没味儿，一点儿血腥气都没有，又不敢问，怕问成了反革命，问不好就问成反革命了，就像公判大会那些反革命了一样的反革命。真说不来，说着说着就能说成反革命，你说恐怖不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