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香烟在桌子上敦了敦，噙到嘴里说：“小石啊，咱办公室除了张师不抽，都抽。”
你坐下来问：“张师也是男同志？”
他点着香烟后说：“女的。”
你用食指和中指交替在桌子上点击着道：“女同志不抽烟，正常。”
他嘴里吐出来一口烟气，话也随着烟气冒了出来：“谁说的？咱党办主任是女的，抽得没谁美。”
你道：“那你们这八、九支烟枪，不把人家张师熏死了。”
他噙着烟蒂，深吸一口，尔后说：“叫她搬到李处长办公室，她说：一对一的熏还不都个是熏。你看，她的办公桌在窗子边上。只要她在，她那扇窗户，就一老开着。”
你这才注意到，除过她那张办公桌上没烟灰缸，其它办公桌上都有。他桌上烟灰缸满了，快溢出来了，也不见他倒了去。也许一大早倒过，又满了。你看着烟灰缸道：“看来你烟瘾还真不小呢。”
他弹了一把烟灰说：“中学那会儿就跟着村里人抽上了，原来抽得不多，到了厅里，一个赛一个，都抽，把我烟瘾也逗起来了。多的时候一天两包都打发不了呢。”
你惊叹道：“瘾太大了吧！”
他轻松地说：“还行。小石啊，嫑看你现在不抽，过不了多久，说不定比我还抽得美呢。”
你眼见电风扇吹得到处都是烟灰的办公桌，刚想说：抽烟的人真脏！可话到了嘴边儿，便改口道：“抽烟的人简直没办法。我从小在我爸的烟熏火燎中长大，这上班了，还得挨熏。其实，插队那会儿一干知青在一起偶尔也抽，很少，好烟赖烟一个味儿，没上瘾不说，反倒闻着烟味儿就头疼。我也跟张师差不多，遇见抽烟的就得开窗透气。”
大学那会儿，你下床的尚泉鸣一抽烟，你便打开门窗，哪怕数九寒天，大雪纷飞，照开不误。烟气倒是出去了，热气也跟着出去了，人家嫌你打开门窗的怨气没出去，一股脑给了你：“石力，你事多不多！？人家都没事，净是你的事。”
他喊你也喊：“尚泉鸣，抽烟的事才多呢！你出去抽不就没事了！？”
汤晓财见你走近窗户，背对着他，他也走近窗户说：“小石，时间长了就惯了。”
你转过脸看着他道：“听你口音像是西府的。”
他眼一瞪问：“你去过？我是凤翔的。”
你笑道：“哈哈，那倒没有，我院子邻居老家是你们那儿的。”
他眉飞色舞起来，神色比你进门时和善多了。他说：“凤翔一直是西府的代名词，因为凤翔府自古就是那个区域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直到民国那会儿，陇海铁路从此拦腰穿过，西府的行政中心才迁居到现在的宝鸡。”
“哦。”你听他说着，点了点头，尔后转了话题道，“不好意思，我请教一下，在机关是不是跟工厂一样，把没有职务的人都叫这‘师’那‘师’的？刚听人劳处的人这么叫，你也这么叫。”
他说：“就是啊，没啥大惊小怪的，我一来人家都这么叫，我也就跟着这么叫。随大流，入乡随俗嘛。”
你看着他道：“那我就叫你汤师。”
他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你干脆叫我汤司令算了！”
“高，实在是高！”说完，你也哈哈大笑起来，收起笑来说，“开玩笑开玩笑，不能乱叫。”
他倒是认真地说：“你就叫我小汤，当谁的师傅我都不够格。我不是把你也叫小石呢么，咱都是小字辈儿。”
你倒是感觉在机关里师傅长师傅短的有些不伦不类，又不是在工厂，但直呼其名，或者“老张”、“老王”的称呼，又觉得不尊重老同志，年轻人新来乍到，也喊不出口来。汤晓财说得对，随大流，入乡随俗，人家叫啥，你跟着咋叫，“张师”，“王师”，叫过来，叫过去，叫多了也就叫顺口了。凡事都讲究个入乡随俗。在大澡堂子洗澡，人家都精身子*，你非得穿一条*的裤头跳进满是精*子的大池子里，那你就太不随俗了，人家不羞，你倒觉得羞了。你羞你有病，见不得人的病，见不得人不是病是啥呢。害羞？害羞就嫑进大澡堂么，进了大澡堂就得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没错，入乡随俗跟上贼船是一个意思，上了贼船就得说上了贼船的话，就跟你不能在一派儒雅之风的交响音乐会上大呼小叫一样，人家如何，你也得如何。称呼么，还不也就那么回事。在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月，工人政治地位最高，广受尊敬，社会上为了尊人或者被尊，各行各业便纷纷叫起了师傅，你断不能张口先生长闭口小姐短的。不合时宜的称呼，就像不合时宜的穿戴，咋看咋怪。解放前叫先生，解放后叫同志，一时一呼，称呼是一种代号，代表了一个时代；一时一变，但凡称呼一变，时代也就跟着变了。你不应时而变，人家听着怪，你叫着也怪，穿靴戴帽弄不好，一叫便叫成了外星人。谁知道以后称呼会变成啥呢，这你倒放心，再咋变，爸妈的称呼总归是不会变的。在这方古老的土地上，谁敢直呼父母的名字，你爸你妈一巴掌抡过来，你不长记性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