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晓财吞云吐雾，吐一口烟，吐一口话，粉红色的衫衬衬映着他烟熏火燎的脸，泛黄的牙齿蹦出来浓重的乡音，一股村野气息扑将过来。他到长安城里上学工作，多少年过去了，乡音未改，本色依旧。你看他表面依旧像农民，那是你的感觉，他内心肯定不会依旧了。改变是潜移默化的，一时半会儿看不来，一年两年也未必看得出来，等到看得出来的时候，人已经变得不像样子了。你俩毕竟初识，日后如何变，谁也说不来，也许他会变成你的领导，也许你会变成他的领导，也许会变成哥们儿，也许会变成仇人，也许会变成路人。变成哥们儿恐怕难，不成哥们儿也嫑成仇人吧，能结千好，不结一仇么。谁知道呢，反正难说，但愿你一进门感觉到的那种敌意是你虚幻出来的，是你神经过敏出来的。你从门边儿的办公桌走开，尽量离他远些，离烟远些，走到窗户跟前，看了一眼窗外，又回望了他一眼。他低眉垂眼，看他的报纸。你抬头挺胸，看着天。天阴沉沉的，空里潮潮的，闷闷儿的，想下雨了。你俩都装出一副漠然的样子，再不看对方一眼。初来乍到，搞好同事关系，你应该主动一些，于是，你没话找话道：“小汤，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你又点起一根烟说：“不能跟你比，我是中专生，到厅里快两年。你来了，我就成老人了。”
你“哈哈哈”想起来道：“我一看你就比我小，倒买开老了。”
他郑重其事地说：“双胞胎早生出来一分钟都当老大呢，还嫑说我早来了两年呢。你说得对，论年龄，我还算是处里最小的。我知道你比我大。”
你倚老卖老道：“我下过乡，又上了四年学，肯定比你大了。你就叫我哥吧。”
他说：“能行么。唉，你这大学生一来，咱这中专生就吃不开了。”
你还真的不同意他的说法，你道：“谁说的？有些单位喜欢中专生，不喜欢大学生。中专生操作能力强，有人嫌大学生眼高手低心高气傲不好使。”
他把烟蒂一掐，说：“是有这么一说。听说有的大学生一工作一上岗就闹笑话，但多读几年书，综合能力到底还是不一样。况且高等院校是培养精英的地方，中专不过是劳动力培训所。”
你道：“培养目标不一样，不过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吧。”
你失落地说：“今后大学生越来越多，我这中专生怕是没有出头之日了。我问你小石，你考不考研究生？”
“看情况吧。”你回罢他的话，为他建议道，“小汤，你可以上电大。在职上电大，工资一分不少，既解决了文凭，又没后顾之忧。多好的！”
他沉下脸说：“再说吧，怕只怕领导不同意。”
你听，你听，听见了么：今后大学生越来越多，我这中专生怕是没有出头之日了。话一出口，不打自招，一肚子的心思便一览无遗了。你能理解，你一来，大学生来了，威胁便来了，一个巨大的威胁来了。他想要吃得开，就得操心着化解这种威胁。如何化解呢，那就得看他的本事了。这也难说，官场上的事，得看背景，朝中有人好做官，自古亦然。金字塔尖尖儿上就那么大点儿地方，谁都眼巴巴地想爬上去，不挤掉别人想上去，难。不过，芸芸众生都得垫底，不垫底，塔尖尖儿上的人咋坐得稳呢。不光官场，哪儿都一样，垫底的人海了，大把大把的。你不想垫底，他不想垫底，总得有人垫底吧。有人坐轿子，没人抬轿子哪行呢。坐轿子的人少，抬轿子的人多，常态。倒个个儿，都坐到轿子上，谁抬轿子呢。倒金字塔，立不住，非塌活不可。
周三学习，李富民从基层回来。会前，他把处里的同志齐齐介绍了一遍，安排张桂兰带着你熟悉情况。你发现李富民说话也爱看着窗户外头，哈哈，咋跟大学李老师一样样儿的呢。窗外别有洞天？李富民，李老师，牛，太牛了。李老师讲课不看讲台上的讲义，不看讲台下的学生，除过看着黑板写板书，两眼永远看着窗外的风光。看啥呢，奇了怪了。你忍不住起身看窗外，空空的，啥啥儿没有。他在看啥呢，有啥好看的呢，窗外空空的，他眼里也该是空空的吧，莫非空空的眼里会闪烁出异彩纷呈的世界来么。他手一挥：社会主义的计划经济最终一定能够战胜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他眼里闪现出的光辉，随着他的理论一股脑闪到窗户外头去了。也许他认为教室里战胜不了，最终得跑到窗户外头去战胜呢吧。果真如此？谁知道呢，反正他不看你，你也不看他。你抱着英语讲义看，尚泉鸣抱着《德伯家的苔丝》看。李老师知道学生不看他，不看教材，只看闲书。不看就不看，不看才好呢。不看他，他可以独往独来，口若悬河，万马奔腾。奔腾到哪儿去了，你没看见，只看见他笑容可掬，对着窗外手舞足蹈；只听见他声音拐了个弯儿，拐到一岸子去了。假如强迫他不看窗外，只看学生，他准会慌了神，张口结舌，前言不搭后语，弄不好还会失语了呢。不能强求，强求不了。不能强求改变一个人，还是顺其自然的好。想改变一个人，累死你，怕也改变不了。他的声音留在了教室，他的目光飞到了窗外，飞回家里去了，飞到他老婆手里，他老婆收到他的目光，悉数收到了箱底，攒足了放出来，越发叫人感觉奇怪了。课间，你跑过去问他问题，他依然故我，谁都不看，两眼旁顾，顾着说话，不顾看人。这也太目中无人了吧！他在家跟老婆说话也是看着窗外顾左右而言他吗？该不会吧，真那样，他老婆不骂他才怪了呢。哈哈，李富民也同此凉热，风光这边独好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