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山间小路尽是青草泥土的味道,间杂清脆的鸟鸣声,风吹过,不时有残月兑的桃花花瓣飘落,落英缤纷、满目粉色,看得叫人心里无端安宁。
山路崎岖难行,谢长珩下了马徐徐往前步行。
忽地侧首,掀了身边的轿子帘儿,“怎样?可有哪里不舒服?”
“我在轿子里歇着,挺好的。”初盈尽量深呼吸,不让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唇边绽出微笑,目光更是温柔似水,“你累不累?要不在山腰歇一会儿?”
四处打听名医,请人、看病、无用、失落,这样的循环,已经经历了太多次,——不忍心让丈夫失望,只得强打起精神。
最终遍寻名医终无果,叫人无奈。
“普世师太既然能看破你的命,就应该想出破解的法子。”谢长珩在束手无策之下,坚持要再见一次普世师太,前几日听说云游回来,立马就要叫人去请。
“还是我们过去,心诚则灵。”初盈的心里有无限眷恋,——也不知道,明年还有没有机会,和丈夫一起看桃花了。
既然如此,不如把能看的再多看一眼。
前面一处桃花开得极好,初盈看得动心,忍不住道:“停下来,我想在这里歇一歇。”带了央求和撒娇,“现在天气也暖和了,就一小会儿。”
谢长珩看着那张宛若白瓷的脸,精致漂亮,但却透出虚弱的病态,被周围桃花一衬,越发的显得苍白没有血色,叫人心疼怜惜。
回想起最初,那个微微倔强不喜欢自己的小丫头,鲜活可人、青春俏丽,——只是那时候,自己想娶的只是傅家女。
一步步走到今天,像是温水文火慢烹,早就不是最初的心思了。
自己失去父亲、母亲、胞弟,不能再失去妻子,她是自己的亲人,是儿子的亲娘,是自己生命里不能失去的人。
“可惜重哥儿小了点,怕风吹。”初盈看着前面的桃花,微笑道:“等过几年……”语音微微一顿,复又赶快接上,“等他大些了带出来玩,不知道多高兴呢。”——
但愿还有那一日。
谢长珩如何不知道妻子的心思?心口猛地一痛,勉力笑道:“也不知道似谁的性子,跟个泼猴儿一般,我看锦哥儿就老实许多。”
初盈抿嘴一笑,“似谁?我从前可是斯斯文文的小姑娘。”
谢长珩笑道:“我小时候并没有这么淘气。”
“是吗?”初盈不以为然,抬杠道:“咱们家的那尊海口高腰青花大瓷瓶,怎么听说以前是一对儿,也不知道是谁小时候淘气,失手打破的。”
“你连这个也知道?”谢长珩表示甘拜下风,笑了一阵,又道:“山腰有风,咱们还是上去再说话罢。”
“好。”初盈顺从了他,却舍不得放下轿子帘,——那满目的粉色的桃花,铺天盖地点缀着整座大山,看得心里柔柔的,原本悲戚的心思更多一份眷恋——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师太!”谢长珩浑然不觉,自己的声音提高了多少,“你既然能看破内子的命,怎么会没有办法呢?”
普世师太身量清瘦,并不高,显得有些单薄弱小,但是身形却没有动,“老身早就说过并非医者,还望见谅。”
“不会的。”谢长珩有些不讲理,坚持道:“你一定会有办法的!只要你说,哪怕再难再不容易,我都可以办到。”不觉透出一丝央求,“真的,你说我就能办到。”
“长珩……”初盈伸手拉他,“生死有命,不要勉强师太了。”
谢长珩站在原地不肯动,仿佛坚持下去就有希望一样。
初盈央求了几次,都没有用,只得抱歉的看了普世师太一眼,轻声道:“对不住,外子有些焦急了。”
“我不信!不信这就是你的命!”谢长珩眼里闪过一丝狠色,不甘心的抬头,看向外面明媚蔚蓝的天空,声音笃定道:“就算天要带你走,我也要把你留下来!”
初盈再也控制不住,半倚在竹椅里无声的落泪。
“阿盈……”谢长珩红着眼圈儿,用无限温柔的目光看向妻子,小心扶起她,“你千万别灰心,一定会有人能够救你的,我们走……”
外院清风徐徐吹动,撩拨的半院的桃花花瓣纷纷散开,随着一阵阵的气流,在空中不断飞舞盘旋,最后终于归于尘土。
那一抹素衣长袍的欣长身影,伴着宛若娇花的女子,彼此相依相扶,一步步朝着前面缓缓走去,仿似踏上末路。
“哎……”普世师太一声长叹,轻声道:“二位施主,请留步。”
谢长珩身形一顿,没有回头。
普世师太问道:“方才施主所说,不论什么法子都愿意尝试,可是真心话?”不待他回答,又道:“如果……,是以施主的寿数为代价呢?”——
以你之命,换你我长伴相依。
初盈心内百味陈杂,一瞬的惊喜后,紧接着被后面的残酷打破,——这样的法子,自己怎么可能答应?
可是心里却有一点点期盼,期盼丈夫会点头,并不是真的要他那么做,只要……,只要他一句答应,自己便可以含笑九泉了。
怀着忐忑不安,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丈夫的眼睛。
“阿盈。”仿佛是过了一秒钟,又仿佛是过了一百年,谢长珩突然开口,轻轻牵起妻子的手,微笑道:“你看……,我就说师太会有办法的。”
“……”初盈的心落瞬间落回原位,情绪却是难以控制,泪眼朦胧,摇头道:“不,我们回去。”
谢长珩轻轻搂了她,转回身道:“师太,等下我们去里面说。”
“长珩,不可以的……”初盈是真的着急,甚至为了自己那一点点期盼后悔,当时就该拉着丈夫走的,不该为了证实而一瞬犹豫。
“好好躺着。”谢长珩淡淡微笑,“我已经对着上苍焚香许愿过了。”
初盈急得直掉眼泪,“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傻丫头。”谢长珩轻轻抚着她的脸,用云淡风情的口吻说道:“小时候,算命的就说过我是有福泽的人,不说活个一百岁,怎么也有七、八十。”他轻轻的笑,“分给你一些又何妨?”
“不……”初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只是满心愧疚不安,更多的是后悔,“是我对不起你……,不该来的。”
“别胡说了。”谢长珩抚着她额角的碎发,目光平静无波,只是在眼底最深处,却有着一抹跳动的不安——
普世师太的话犹在耳边萦绕。
“这只是我听来的一个法子,并不知道会不会成功。”
“在陇西的紫岚山深处,有一处云湖,找到其湖底的千年寒石,每一千块寒石里,可能会有一小块石髓。”
“若能找到石髓,取你二人精血溶于其中,作为血引。”
“以后九九八十一日,你每日以精血灌满石髓,老身再在旁边为石髓诵经,以此将你之命魂渡与尊夫人,延续她的性命。”
“成与不成,最后需要折你多少寿数,又能延她多少时间,一切但凭天意。”
“老身最后一次问你……,如若失败,悔与不悔?”
悔?不悔?
时间定格,仿佛无限绵长,最后凝聚成了两个字——
不悔。
“师太。”末了,谢长珩只交待一句,“此中曲折,还望务必对我妻子保密。”
因为谢长珩去陇西路途遥远,加上石髓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初盈身体又虚弱,便暂时在白云庵住了下来,每日聆听经法平心静气。
谢家和宋家的都来人看望过,只知道有了医治的办法,却不知何等凶险。
宋氏不知念了多少声佛,谢了多少句观音菩萨,许愿要给白云庵的菩萨重塑金身,每月香火灯油钱不断,甚至要当众给普世师太磕头道谢。
“断不可。”普世师太拦道:“你是长辈,莫要折了令爱的寿数。”
为了这句话,宋氏才不得已作罢。
与此同时,谢长珩心急火燎的连日连夜赶路,总算到了紫岚山,也找到云湖之地,然而新的问题却来了。
云湖寒石有益气延年之效,附近人人皆知。
特别是石髓,更是一件难得的珍宝。
由于想要的人太多,有人见其中有利可图,便勾结官府霸占了此地,不许别人探取,只能高价从紫岚山庄购买。
寒石一百两银子一块。
谢长珩担心妻子的病,早就冷静不下来,匆匆而来,身上的钱勉强够买几十块,可惜他要的是石髓,——全部都请石匠打开了,却是一无所获。
他不在乎银子,但没有时间往返让人去取钱。
一想到妻子还在京城等待,身体越来越虚弱,急得要上火,更后悔自己失去冷静,没把事情安排好就急忙赶来。
不得已,只能想了一个下策。
“尊夫人是皇后胞妹?”当地知府打量着谢长珩,——冒充皇后的妹夫,还跑到官府上来寻求帮忙,是人都没真么大的胆子?
“我人就在这里。”谢长珩没有功夫磨蹭,直接道:“还望大人帮个忙,让人多多送来寒石寻找石髓。”顿了顿。“另外派人加急去京城一趟,以证实我的身份。”
“不敢不敢。”知府看着对方的气派,的的确确是世家公子作风,再说万一是真的,自己可是得罪不起,还是先奉承着,“好说,但凭谢大人吩咐。”
谢长珩郑重道:“若能找到石髓,谢某愿以万金重谢。”
万金什么的固然有诱惑,但是比起能攀上皇后娘娘的关系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知府心里清楚明白,赔笑道:“下官尽力,也是为皇后娘娘分忧,岂敢再要酬劳?谢大人且好生歇息,下官这就去安排,必将紫岚山所有寒石都找来。”
“寒石到了。”
“又有寒石送来……”
连着几日,知府家门口车马络绎不绝,进进出出的人,都是赶来送寒石的。
第五百八十二块寒石,打开,没有石髓。
第六百零二块寒石,打开,没有石髓。
第一千三百五十四寒石……——
依然没有。
一千多次的希望与失望,让谢长珩有些心力憔悴,时间更是一点点在煎熬自己,甚至能够感受到,千里之外妻子的生命在流逝。
从京城回来的人,证实了谢长珩说的话和身份。
知府欣喜之余,寻找石髓比谢长珩还要着急,——要是能够救得皇后胞妹一命,那该是多大的恩情啊!往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十来天过去了,谢长珩再也按捺不住,生平第一次暴躁起来,“怎么会没有?这么多的石头,里面一块石髓都没有!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不会,不会。”知府赶忙拍胸脯,保证道:“大人放心,这绝对不会错的!”
自己恨不得马上找出石髓,哪里敢弄错?
百爪挠心之际,脑海里突然闪过一道微弱亮光,“大人稍等。”心中惊喜难以压抑,方才突然想起,妻子的嫁妆里头……,仿佛就有一块石髓来着。
二十多年过去了,应该……,没有记错。
“不行!”知府夫人性子执拗,反对道:“这是我家祖上留下来的,给我做了嫁妆,我都已经说好了,将来给兰儿做嫁妆。”
知府夫人没有嫡子,只得亲生一女,爱若珍宝。
“兰儿的嫁妆要紧?还是皇后娘娘的胞妹要紧?”知府当即恼怒,训斥道:“你怎么不明白事理?!”
事理?知府夫人心里冷笑,反正儿子没一个是自己生养的,嫡母不过是用来供奉的,前程家业跟自己有何关系?唯有女儿才是自己的骨血。
凭什么拿自己给女儿的东西,去给丈夫换前程,去给一堆庶子们换前程?
若是丈夫是个知疼着热的也罢了,可是看看满府的姬妾,这几十年的心酸,那一点值得自己做好人?因而冷笑道:“老爷是为官做宰的人,总不会稀罕我的嫁妆罢。”
意思是,丈夫没有资格动自己的嫁妆。
知府大人气得脸红脖子粗,心念一动,冷冷道:“我不稀罕,外面的谢大人稀罕!皇后娘娘的胞妹稀罕!你且想想,能不能得罪得起!”
“你……”知府夫人气得倒呛,——丈夫这是在胁迫自己,只要他放出风声去,皇后娘娘一家肯定不会作罢。
天家之怒,岂是自己和女儿消受得起的?——
石髓总算有了着落。
送走谢长珩的那天,知府夫人在屋里搂着女儿,哭了半日,……然而不到十天,就降临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皇后娘娘亲赐九转赤金凤钗一枚,玉如意一把,为知府之女添做嫁妆。
有什么样的体面比得过如此呢?这样变相等于皇后赐婚,女儿嫁了人,婆家谁还敢轻视于她?知府夫人又是一把热泪,“兰儿,为娘终于不用担心你了。”——
没有亲哥哥做依仗,却有皇后娘娘赏赐的体面。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
最近状态回归,准备4月开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