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的官船一路南下,幸好东北风甚急,一路行船速度极快。不过船只进了邗沟之后,往来的商船陡然增多,船的速度不得不慢下来。道衍和朱能躲在官船的底舱,细看着手中的地形图。
“这里,恐怕是最后一个可以伏击的地方了!”朱能分析道,“进了长江,往来都有水军的船只,对方绝对没这个胆量下手!”
道衍看了地图一眼,低声道:“都已经准备好了?”
朱能点头道:“各路高手都到齐了,别看这些商船客船,凡是插着漕帮旗号的,上面都安插了我们的人。专等贼人现身送死!”
舱外传来一阵乌鸦的叫声,紧接着漕船的船工唱起了船号子:“河水渐暖正月天,雕金画舫吹管弦。钟鼓笙箫响云彻,环佩霓裳似天仙。船工最喜顺风渡,纤夫但求逆风天。同为衣食盼饱暖,只望老天多可怜。”
“来了!”朱能沉声道,“人数还不少!”
道衍眼中精光一闪:“且待降妖!”
两艘客船渐渐向官船靠拢,突然从两船上跃起数十道黑影朝官船上扑了过去。
“撒网喽!”不知道是谁吼了一声。周围十几艘小货船突然打开了舱门,一张张床弩推了出来,直接对准了官船。
“放!”黑影刚刚在船上站定,小货船上的床弩立刻如雨般泼了过去。一张床弩同时射出十枝铁箭,没有箭头,后面却挂着一张铁丝渔网。黑影来不及反应就被渔网兜住,顿时大乱。
两艘客船见未能得手,拼命地靠拢了过来,几十个劲装打扮的汉子手执钢刀站在船头准备跳帮。端坐在顶舱的钦差见状,立刻将外面袍服一扯,露出一身精甲,抽出腰刀高呼道:“金刀门谢北雁在此,莫走了贼人!”
小货船中走出一个全身甲胄的女子,手执长剑娇叱道:“何妨妖魔敢在漕帮的地盘上撒野,活得不耐烦了么!”
原本看上去打酱油的小渔船也纷纷靠拢过来,船上的渔民纷纷从渔网下取出各色兵刃,站在船头吆喝不已:“白沙派在此!”
“铁拳会在此!”
“联排帮也来凑个热闹!”
一下子,两艘客船登时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货船上的窗户全部打开,里面探出了一支支闪着银光的箭镞。朱能和道衍从底舱走了出来,一脸冷笑地看着被围困在中间的黑影。
“放迷烟!生擒之后拔掉毒牙!各帮各派有什么逼供的招数都使出来,只要口供,死活不论!”朱能冷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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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压压的大军推进到青甸镇五里处停了下来就地扎营。徐达遥望着一片沉默的青甸镇,忧心道:“应天怎么还没有消息传过来……”
沐英亦是忧心道:“青瑶昨日飞鸽传书,说在江都地界遭到伏击,万幸准备了白银箭头,击毙了狼人四个,生擒死士三十二个,其余的都自尽了。若论时间,今日应该可以到达应天面圣了,只不过就算万岁立刻下旨,恐怕也要四五天之后才能到,何况万岁的旨意未必如我们所想……”
徐达叹息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如今咱们起兵的消息已经天下哄传,动手,怕是难免了……”
大营的箭楼上负责瞭望的兵丁突然高呼道:“国公爷,青甸镇有三骑出来了,直奔大营!”
徐达凝目望去,眼圈一红:“是老五……还有弟妹……备马吧,我去见见他们!”
沐英连忙道:“我去叫上芷儿!”
云霄三人策马奔到距离大营两里处停下,对面大营里也同样奔出了三骑。很快,六骑相对。
“老五……”徐达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四个,别说了!”云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奉旨剿灭我的吧?放心,我不会让你难做……只是这青甸百姓都是被迫从贼……”
“老五!”徐达颤声道,“你听四哥解释!四哥接到的圣旨是假的!传旨的钦差也是你的老部下,圣旨在半路被掉了包!昨日在江都境内青瑶和士弘他们刚刚设伏劫杀了一批想要灭口的刺客,这会儿钦差应该已经面圣了!你等等!就等五天!五天之后新的圣旨必定会到!”
云霄一怔,旋即哈哈大笑道:“会到又如何?难道会赦免我的罪?我有什么罪好赦免的?朝廷的邸报你也看过了,这些罪里面,哪一条是有真凭实据的?一下子泼了这么多脏水,四哥你还指望什么?我不想再步二哥和老常的后尘,仅此而已!”
“这事儿确实是大哥做得不对……”徐达低头道,“可是老五,你一死,九边各镇能消停么?朵颜三卫能消停么?咱们大明国力虽强,难道还称得住再打几十年?”
“对不起,这大明是你们的大明,可不是我的大明,大明欠我的,我没打算讨回来就算不错了!”云霄冷冷道,“孕妇襁褓都不放过,与鞑子何异?”
“老五!你千万别冲动!”徐达劝阻道,“我相信,这绝不是大哥的本意!”
“不是本意?”云霄冷笑道,“毒杀常帅的时候就是本意了?坐视二哥身亡的时候就是本意了?火烧功臣楼的时候就是本意了?你看看咯这些年,郭英遭殃了,廖永忠遭殃了,下一个回是谁?是四哥你,还是冯帅?傅帅?他要除干净才心安么?”
徐达垂首不语,旁边沐英劝道:“恩师,且等上五天吧……奸贼显然就是算计咱们的……”
云霄勒住马缰,扬声道:“放心,我会成全你们!你们攻打好了,我们会逃,你们攻下青甸镇不算抗旨,我们跑了,你们也不算手足相残;日后有缘,江湖再见。”言罢,调转马头,带着柳飞儿和蓝翎疾驰而去。
蓝芷望着蓝翎的背影,高声道:“姑姑……”
蓝翎远远地抛下一句话:“南疆不可乱!苗民不能再死人了!好好过日子去吧!”
留下徐达三人愣愣地看着云霄的背影,直到进入青甸镇不见,三人才叹息一声策马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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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云霄被下诏狱开始,马秀英就再也没肯喝一口药。眼看着马秀英的病一天天沉重下去,无可奈何的朱元璋也只得整日陪伴在马秀英的身边。马秀英也知道,此时的朱元璋已经是骑虎难下,作为一国之君,他错了,可他又该如何去低头?若是仅仅是把老五打了几十板子,关了几年牢狱,或许一纸诏书能够暂时弥合兄弟之间的裂痕。可这次是十几条人命!还有一对在火场中产下的儿女!这让一国之君如何能认错,一旦认错,必将举世哗然,不是“罪己”二字就能简单摆平的!一个忠心直言的臣子,一个生死相随的手足,家小被帝王“误杀”,除非是懦夫或者是被名利迷花了眼的禄蠹,谁都不会咽下这口气,更不会拿子女妻妾的姓名来换一个空头的王爵,何况,老五根本就不在乎这个!不管怎样,这道伤口是永远都弥合不了的。
太医又一次进上了参汤,马秀英摇摇头,不肯喝。
“史官呢……”马秀英虚弱地问道。
“微臣在!”一直站在角落里的起居官连忙跪倒了马秀英面前。
马秀英挣扎着扬起头,含泪对史官道:“本宫……我……求求你……把青甸侯的事……他的一切……从史书上删掉吧……不能让万岁留下一世骂名……”
“这……微臣……”史官犹豫了起来,是做一个秉笔直言的史官,还是委曲求全?他下不了这个决心。若是这话是从万岁口中说出来,自己会有足够的胆略据理力争,哪怕掉脑袋也在所不惜,司马太史的榜样在前,身为史官,又怎会阿附权贵?可这是从皇后口中说出来的!是从这个万民心中如同慈母一般的女人口中说出来的,是一个母仪天下的女人,在弥留之际放弃了“本宫”的尊严,用一句“我”来万般恳求来的,自己忍心拒绝么?
马秀英颤颤巍巍地说道:“我求求你了……看在我这么多年未曾失德的份上……大不了……你就写下……这一切,都是我做的……是我出的主意……跟万岁无关……求求你……”
侍立在床边的宫女内侍统统都跪了下来,朝史官磕头道:“大人,求求您了,答应吧……”
史官终于忍不住,泪如决堤一般涌出,磕头道:“臣,谨遵懿旨!”
马秀英松了一口气,从朱元璋的掌心抽出了自己的手掌,无力地招招手道:“标儿,过来……”
朱标立刻含泪膝行向前,来到马秀英床边。马秀英抬起干枯的手,在朱标脸上轻抚着,虚弱道:“将来……要做个好皇帝……”
“嗯……”朱标嘴唇不住地颤抖,双手握住马秀英抚模着自己脸颊的手,舍不得放开。马秀英腾出一只手,从床头抽出一个卷轴,吃力地塞到朱标的怀里:“这幅小像……还是你五叔当年替我画的……你留着……当个念想……”
朱标松开手,将卷轴捧住,磕头道:“谢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