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相信无忧确实没有说谎,直到午时也没见着他家主子。
我不再追究无忧到底是纯真的童子一枚还是狡猾的狐狸一只,我能感觉到他没有恶意,关键时候总是挺出小身板保护我,而且自从有了他,我的心情明朗不少。
旭日当空照时,我们又从后门溜了出去。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白水河两岸垂柳依依,岸边无名野花星星点点,我和无忧拣了僻静之处席地而坐,一人一根冰糖葫芦,出神地看着水上星罗棋布的船只。
每一艘船都有一个故事,故事里的主人都是他或者她。千百年来,他或她的命运归依何处,而我这个看客,最终也只是别人眼里的她而已。
“求求你们,放过我们吧。”女子带着浓浓的哭腔从远处传来。
我好奇地从花丛后探出脑袋,一名粉面公子带着一个中年奴仆追逐着一位年轻的白衣女子,女子怀里抱着一名两三岁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
女子抱着孩子步履沉重滞缓,显然摆月兑不了被追上的结果,只是那一主一仆似乎并不急着追上,而是玩起了猫捉老鼠,一步步将女子逼向僻远的无人之地,然后一举擒获,慢慢食用。
女子脚下一拐,连着孩子摔倒在地,女女圭女圭大声哭了起来。
那奴仆一把将女女圭女圭抢抱了过去,任凭她哭喊着妈妈。
粉面公子一长串得意的笑,蹲子伸出森白的五爪,紧紧地扣住女子的下巴。
我再也忍不住了,冲出花丛怒斥,“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居然调戏良家妇女,欺凌弱小,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话冲出口,后悔了,他们就是小人,与他们谈什么君子之道。
在场几人都将目光投了过来,那粉面公子冷哼一声,讥笑道,“就你这模样,送给本公子,本公子立刻拿去喂狗。”
“住嘴!”无忧满脸气得通红,用冰糖葫芦指着粉面公子,“你敢侮辱我姐姐,我跟你拼了。”
人家拼命都是舞枪弄剑的,他拿个冰糖葫芦算哪门子武器,以为玩过家家呢。也怪不得人家一主一仆尽是鄙夷嘲笑。
“别不自量力了,我劝你们少管闲事,你们可知我们公子是谁?”奴仆一脸得意洋洋,见我们不搭话,更是得瑟,“我家公子可是太守府的公子。”
太守府真是人才辈出,难得出门尽遇上了他家的人。
“原来是太守公子,久仰久仰,失敬失敬。”我双手抱拳,恭敬行礼。
主仆二人一愣,继而大笑开来。
我举起糖葫芦,从上至下用舌尖舌忝过,化开一层黏黏的冰糖。
我递了个眼神给无忧,他恍然大悟,略一点头。
趁着主仆二人仰头大笑的当口,我们一人一个,将冰糖葫芦结结实实地摔在他们的眼上。
在鬼哭狼嚎中,我们带着母女二人飞奔而去。
原本我打算是就下她们后就各走各的,不料女子猛然跪下,泪如雨下,哭诉不幸身世。
她叫柳月清,女儿叫茵茵。太守公子钱万德街头偶遇后就看中了她,强行要纳她为妾,那时她已嫁为人妻且为人母,在苦苦哀求之下他放了她。不料,噩梦才开始,一月后,她丈夫就遭人毒打致死,那钱公子又上门调戏,幸好那天她和女儿出门未归逃过一劫。谁料,今日又遇上了他。
女女圭女圭已经在女子怀里睡着了,憨态可掬让人心生怜悯。我轻抚柳月清瘦削的肩头,一声长叹,“这郾城你是呆不下去了,外地可有亲戚投奔?”
她凄然摇首,姣好的面容似零落的花瓣,愁苦不堪,甚至闪过绝望。
“那你就随我们回去吧,我们慢慢再想法子。”这女子很可能我们前脚刚走,后脚她就带着女儿走进了阎罗殿。
她连忙罢手,哀婉地说,“为了我们母女,你们已经得罪了太守公子,我们不能再连累你们了。”
我握住她冰凉的双手,诚心道,“既然随我们走,我便有法子护你们周全。”
眼下,只有墨竹居才能保得一时平安,至少那里属于霍府,没有那么多巧遇,也至少那里人迹罕至,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
无忧对于我的自作主张倒是没有任何反对,只是提醒了一句,务必和他主子打个招呼,而且要我见犹怜、温柔体贴。对此,我当成了耳边风。
回到墨竹居,已是黄昏时分,随着夕阳最后一缕光线隐没,天空泛出浅浅的青黛色。院子中央一个挺拔的身影负手而立,任由晚风吹起宽大的绣袍,整个人透着冷峻和威严。
那股气势极具威慑力,我们一行四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面对一头蓄势待发的黑熊,最好的办法是原地装死。
然而,我估量错了,他不是黑熊,而是猛虎。
“过来”,低沉肃杀的声音,“你!”他眸如寒潭,冰冷凌厉地将视线锁定了我。
我僵在原地,无忧及时推了我一把。
为了柳月清母女,我必须忍。低头乖巧地一步步接近,周身越来越冷,有些哆嗦起来。
快接近暴风雨边缘时,我被一把扯了过去,拖进了他的屋里。
屋里光线微弱,有些阴暗,他面对我坐进太师椅,正好将视线和我齐平。
猛然想起了无忧的八字箴言:我见犹怜、温柔体贴。不管有没有效,用了再说。
我清清嗓子,化去一些尴尬,毕竟这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随即面色哀戚,眼圈微红,轻声求饶,“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请表少爷责罚。”
“你犯了何错?”他似乎没有料到我会主动认错悔改,语气有些迟疑。
“身为贴身丫鬟,我疏忽职守没有做到随侍前后,不该趁主子不在私自出府,不该让主子在冷风中饿着肚子空等,更不该自作主张带人回府。”我认真地细数罪状。
“如何责罚呢?”他问。
“奴婢就是冬日里树上一叶仅存的枯叶,您就是那凛冽威武的寒风,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我零落成泥碾作尘。”我可怜兮兮地看向他,双眼漾起一层水雾,想起那母女俩心中一酸,雾气大盛,终于凝结成水珠,一串串掉落下来。
狭长的凤眼闪过一丝黯淡,虽然一闪而过,还是被我纳入眼底。
我向来很清楚自己的长处,上天赐给我一双美到极致的眼睛,曾经有人说过,只淡淡一眼,便觉得要沦陷在这双眼眸中。这是最为纯净的一双眼,如天山雪水般清澈没有一丝杂质。那一眼,似一片平静的湖面上空的一弯新月,瞬间盈满,横空而现一轮圆月,散发出夺人魂魄的光芒。
上天果然有好生之德,毁了我的容,却依然让我保留着这双眼。
“要杀要剐,奴婢听凭处置。”眼泪似断了线的珍珠,一时难以收回。
“这回倒是自称奴婢了?”他微微眯眼,依稀有些笑意。
我干笑两声,“这个,您是主子,我当然是奴婢了。以后做牛做马,奴婢都会不遗余力的。”我赶紧奉承。
见他脸色和缓,我接着交待,“奴婢还有一事要向主子启奏。”
他“嗯”了一下,示意我继续。
“那对母女很可怜的……”我添油加醋声情并茂地娓娓道来,只是未提及那个挨千刀的罪魁祸首的真名。
他“哦”了一声,似乎见惯不惯。
就当默认了,我转身就想跑,趁他开口之前。
“调戏她的公子是什么人?”他忽然问。
正作奔跑状的某人被点了穴一样定格,那模样着实滑稽,半晌,我选择了实话实说,我不说,无忧也会坦白从宽。
“您表哥的夫人的堂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