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里寂静无声,唯有铜壶滴漏细微连绵的滴答声,在数到第八百零一下的时候,东房那边有了动静。
少顷,他在尚宫搀扶下蹒跚而来,冠服尽释,只着一件正红色宽松绸衫,墨发全数披散,将黑和红的美发挥到了极致。
随着一步步地靠近,我心里愈发地紧张起来。按之前的听闻,不管司帐宫女还是通房丫头,伺候主子们必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料理后事,遇上男主子使不上力时在旁推波助澜是不可避免的。
自从这张龙凤喜床进入他的视线,即使醉眼朦胧,双眸也紧盯着锦被覆盖下那微凸的身形。
“请殿下揭喜帕!”扶着他的尚宫轻声提醒。
他咧嘴笑了,颊边的红晕扩散,红光满面,迷离的双眼在开合间生出无边,一个踉跄倒向床间,正好将那凸起抱个满怀。
身下的身形微微一动,便恢复了原状,但呼吸显然沉重绵长了些。
他伸出一手隔着喜帕在她脸上肆意游离,似乎并不急着解开,最后停在了唇上,来回摩挲。
莹白玉指、喜帕下的朱唇,这一白一红犹如拧在一起的两道光,刺目得令人睁不开眼,一直射入心底,化为千年寒冰。
两名尚宫交换了一下眼神,我身侧的那位转身从一个隐秘的壁柜里取出一卷布帛,交到了我手上。
见我发愣,她朝床上正在发情的那人看了一眼。
我双手捧着那金黄色的布卷,生硬地挨到床边上,正欲开口,却听“嗷”地连续几声,他吐了满床满身,刺鼻的味道顿时四散开来。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被吐了满头满脸的那位倒是犹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定力可见一斑。
两位尚宫立刻冲上来将他从污秽间扶起,一名尚宫搀了他去沐浴,另一名则招呼了外边的值守宫女抬进了木桶替太子妃清洗。
我捧着那卷布帛定定地站在原地,心里窃喜,老天还是公平的,看你怎么洞房!
“司帐宫女,还不过来扶着殿下!”尚宫的声音传来。
抬眼望去,尚宫快弯成了九十度,眼看渐渐地支撑不住。我将布帛往腰间一塞,快步奔了过去,一手才搭上他的腰间,他整个儿地挂到了我身上。这人看着不胖,竟这么地沉!
那侧的尚宫松了口气,让我先扶着他到后殿的玉清池,自己随后就来。
“喂,这玉清池怎么走啊?”我问他。
“一直。”他含糊地回道。
“你别这么用力呀。”他将脑袋搁在我头上,大有泰山压顶之势。
“喝多了。”他咕噜,答非所问。
唉,不能和醉酒的人急了,快点走才是解月兑。
幸好通往后殿的也就一条路,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所谓的玉清池。
原以为这玉清池是殿内的浴室,不想是露天的一处温泉,三面环山,这后殿是唯一的出口。池子的大小约莫有墨竹居林间那处温泉的两倍,池水碧绿,轻烟缕缕,不由想起那首诗来,轻声吟出,“温泉泉水沸且清,仙源遥自丹砂生。氤氲沆瀣结紫露,飘渺云霞连赤城。”
“好诗!”他赞道,听着似是有了些神智。
抬眼看,双眸紧闭,酒气连天,哪里像清醒的样子?
“快洗洗吧,臭死了!”将他放倒在池边的一处软榻上,那身正红绸衫斑斑驳驳,黏黏稠稠,甚是恶心。
他突然侧过身子又是一番干呕,直吐得面红耳赤,酸水淋漓。
见他难受得来回抚着胸口,心中不忍,伸手为他顺气,才靠近胸口,手便落入了他的掌间。
“都醉成这样了,还色性不改。”我用力抽出,换来他握得更紧。
“也就对你一人而已。”他沙哑着说。
我猛然抬头,“你装醉?”
他另一手指了指脑门,“这里疼。”
“还装!”我娇斥。
“是真疼,今日喝得太多。”他皱着眉说道。
看他略见苍白的脸色和痛苦的神情并不是装出来的,之前他的话犹在耳边,“我修竹的洞房只为你一人。”连日来的怒气和委屈瞬间消散。
回忆起过往的点点滴滴,他从未在我跟前自称本宫,也从未将我看得比他低贱,他一直将我摆在了他的一直线。而今,他又为了避开这个花烛之夜,故意喝酒买醉。
他一直叫我信任他,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愿意去学着信任。
俯身揽起他,他踉跄地站起,一手顺势搭在我肩上,撑起虚软的身子。
解开他腰间的红丝线,轻轻一拨,绸衫滑落,里边空无一物,匆匆一瞥之后,我不自然地别开了头。
他低笑,在我额间深深一吻,一个猛子扎进了池子里。
前一秒还摇摇欲坠,这一刻又生龙活虎,这人真是……
不待叹毕,入口处传进轻微的脚步声,须臾间,尚宫领着两名宫女到了池边。
一名宫女熟练地将蔷薇花瓣撒入池里,又取出一支青花瓷的玉瓶,悉数倒入水中,空气中顿时溢满了墨竹清香。
原来他身上的香气是这样来的,只是为何要撒入蔷薇花瓣?宫里不是都用玫瑰花瓣吗?
这时,另一名宫女捧了一块粗布澡巾在他身边蹲下,娴熟地替他挽起长发,将澡巾浸湿了往后背搓去。
他往下一沉,将身子隐在了水中,只露出发顶在水面上漂浮。
半晌,他慢慢浮出水面,趴在岸边的玉石垫上,双眼紧闭,食指微微一抬,气若游丝,“留下她,都下去吧。”
尚宫交待了几句,便率着宫女们离开了。
我等了片刻,待四下再无声响时,渐渐走到了他身侧。
玉石垫斜斜地插入水中,水面上氤氲的雾霭为他蒙上一层薄纱,碧波荡漾轻拍着他结实的后背。
“喂,起来啦,都走了。”我低喊他。
他静静地趴着,呼吸均匀,竟然已经入睡。
虽说温泉水温高不怕着凉,但长时间泡在水里对皮肤可没什么好处。我拍拍他的脸颊,唤醒了他。
他费力地睁开眼,薄薄的单眼皮竟然成了双眼皮,看来真是乏得不行了。
好不容易把他拖了起来,稍稍擦干了身子,套上一件丝质棉袍。刚沾上软榻,他便沉沉睡去,即使在睡梦中,也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不肯放开。第一次见到他酣睡的样子,因着醉酒肌肤几近纸白,密长的睫毛漆黑如扇,薄唇如一弯上弦月,身上混合着酒气和竹香,此时的他就像一个偷饮了酒的孩童,睡得那么香,不带一丝防备。
松开他高高挽起的发髻,任由潮湿的黑发四散自然晾干,他的发质软硬适中,乌黑光亮,发梢竟无一根开叉,再瞧自己那头长到后腰就开始分叉的头发,不由埋怨老天爷偏心。
这里真是个风水宝地,地下的温泉将大理石地面烘的热乎乎的,席地而坐甚是舒适惬意,看着交握的双手,心底漾起层层异样,我知道,这就叫幸福。
我又梦见他了,在梦里,我们和衣侧卧,他搂着我的腰,我依偎在他胸前,很暖,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