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睿的身份,十有八九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多半出身武将世家,单单看他腰上别着的剑,就可以猜到几分了。可楚夕暮的身份,犹自是云里雾里的,让人看不真切。现如今只能确定,他不是普通人。
至于联想到莫语的那番话,叶子衿甚至一度想象他可能是皇亲国戚,或许比皇亲国戚身份更为尊贵,那便是皇子。可几番看下来,又觉得不大像。倘或当真是皇子,成年以后,各自都有各自的府邸,若是皇子失踪这么久,燕京城那边不可能毫无反应。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时间久了,总会传出风言风语。
皇子虽说是皇帝的亲生儿子,可君臣君臣,先是臣,才是子。
触怒了皇帝,哪怕是自己的父亲,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更何况叶子衿也实在想象不出来会有皇子精通医术,隐居在这乡野里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况且楚夕暮隐居的地方,并不是荒山野岭渺无人烟之处,只要努力,总能找到他的踪迹。
而朝相反的方向想一想,楚夕暮可能就是另一种身份。他是前朝重臣的遗孤,或者是叛军中身份至关重要的人,隐居在乡野,是为了掩饰身份。不管出于哪一点,莫语的劝诫都出自一片真心。
同这样的人过多接触,的确没有好处。
可他偏偏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多亲近一些才好。
或许是这么多年,叶子衿从来没有如此坦然的和一个男子礼尚往来过。这让她真正体会到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他救她性命,固然出自一个大夫的职责,可叶子衿更愿意相信,他心中本是一片赤诚。更有着一个少年人该有的心性,否则那日不会出声问她要字画。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叶子衿毫不犹豫的将黑护子送给他,甚至愿意为了他拿出自己原本用来保证后半生生活的几千两银子。从某一方面说,叶子衿十分欣赏侠义之人,自己有意识无意识的,总希望也能有那么一个值得相交的朋友。
只是没想到,莫语的到来,在她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
若真是和楚夕暮来往会带来什么不测,她自己如何也就罢了,要是因此而连累了叶家上下一千多人,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一念及此,叶子衿心中就充满了惆怅和失落。
等到一顿饭结束,叶子衿亲自送着楚夕暮和苏明睿出了门,便将装着黑护子的花盆,交给了紫苏:“将这黑护子拿去送给苏公子。”紫苏点点头,亲自捧着去了苏明睿暂住的宅院。
等到晚间,苏明睿却并没有来,叶子衿不知所为何事,只得让丫鬟们将食盒送到了他的住处。然后坐在窗前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丫鬟们说着闲话,渐渐就将话头引到此次遇劫之事上来:“我看,那些死去的护院,每人给五十两银子,至于丫鬟,每人四十两,都交给他们的家人,当然由我们国公府派人厚葬了他们。”虽说远在苏州,这点小事和叶夫人说一声,想来应该是不难办的。
宋妈妈直点头,“如此甚好,谁也不能说我们薄待了下人。”只是想到一事,又说道:“这事也不可宣扬出去,免得有损小姐名声。”“我知道。”叶子衿揉了揉眉心,“这种事情,传来传去,谁知道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想到这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立在窗前,看着夜幕下那轮弯月,轻声嘘叹:“世事当真是难料,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宋妈妈知她又想到了别处,忙岔开了话头:“说起来今儿个楚大夫可真是奇怪,居然肯留在我们院子里用饭了。”
叶子衿心中微跳,却不动声色的说道:“想来是彼此也熟悉了,不好拒绝。”宋妈妈倒没有多想,顿了顿,又说道:“那苏公子,看着似乎有些面熟。”叶子衿心念一动,“难道妈妈从前见过他?”
宋妈妈想了好一阵,叹道:“从前必定是见过的,只是老糊涂了,记不得是谁了。”紫苏思忖着说道:“那苏公子通身的气派看来,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又说是来自燕京,又姓苏,难不成是伯昌侯府的世子?”
“什么?”叶子衿微张了张嘴,吃惊的难以自抑。
她虽料想到苏明睿是大家公子,可一来不想随意揣摩他人身份,二来相识时日太短,着实无法往更深处想,紫苏这一挑明,叫叶子衿诧异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是不是该感叹,这苏州当真是太小?
当日回府时,黄氏曾提过苏家的世子去了苏州,可叶子衿并没有多想,哪知现在居然,就这么遇上了?想到黄氏所说的关于苏家有意于自己一事,叶子衿不由抚了抚额头,无力的说道:“斟一杯热茶给我。”
紫苏不知她为何露出这等神色,慌忙奉了一杯热茶给她,而后又将手炉放在了她怀中,“小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好好的,能有哪里不舒服?”叶子衿苦笑开来,这下子算是完完全全明白了什么叫做无巧不成书。
只是不知道那苏明睿,是否还记得那一茬。
若是记得,那二人的相见,未免太尴尬了些。好在苏明睿似乎并未识破她的身份,她也正好装聋作哑,只装作浑然不知。
心里装着这事,一整夜也不曾好生睡得,翻来覆去不知折腾了多久,朦朦胧胧合上眼眯了半宿,天还未亮,叶子衿就起身梳洗妥当,命人将火盆搬进了屋子烤红薯吃。几个人有说有笑的,气氛倒也融洽。
天蒙蒙亮的时候,叶子衿正打算趁着路上霜未化,去看看黄芪,刚出门就遇见了苏明睿。想到从前的纠葛,叶子衿难免有些不自在,只是不大露出来,反而诧异的看着他,“一路上疲惫,也不多歇息一阵?”
苏明睿笑了笑,“早起习惯了。”“在这乡野之地,不用晨昏定省。”叶子衿顺势笑道:“迟些起也没关系。”苏明睿面上温润的笑容始终未变过,从袖中抽出了一个小荷包,“这个给你。”叶子衿瞟了一眼,心知里面必定是银票,并不接过,只远远的望着通往田间的那条小路,“你救了我上下这么多人,送一株黑护子,算不得什么。”口气虽然淡淡的,可自有一股执着。
苏明睿看了她一眼,不再坚持。
叶子衿就笑道:“我在这地方种了一片黄芪,要不要看看?”苏明睿含笑点头,声音听起来格外温醇,“好。”叶子衿似年节得到大人红包的小孩子一般的欢喜,露出了浅浅的梨涡,“这种子可是我看着它出芽的,犁田,灌溉,我都在一旁瞧着。”
苏明睿身子修长,望着她时,总是微微伏低了头,颇有些专注的看了她一眼,“那可真是厉害。”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可不管怎样,叶子衿都一样欢喜。她带着苏明睿走到了田间地头,指着那一片蒙着稻草的黄芪说道:“这就是黄芪了,只是为了避免冻伤,盖上了稻草,不然可以给你看看。”
话音刚落,就见苏明睿已卷起袖管,站到了田垄上,撩开了稻草,一转头,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现在不就看到了?”这样一个早晨,他的笑容,的确有些刺眼。叶子衿眯着眼看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的说道:“你衣服脏了。”
苏明睿不以为意的笑,“没事,换一件就好了。”一身的绸缎,说起换一件,可真是轻松。
念头刚刚闪过,叶子衿就自嘲的笑了笑,当真是在这地方生活久了,连想起事情来,都有些变化。苏明睿却又指着那水缸问:“为何要摆上水缸?”“也是为了防止冻伤。”叶子衿璀璨一笑,“不过你若是深问下去,我也不知道了。”
苏明睿终于露出了他孩童的一面,伸出手将水面上的冰戳破,拿起一块,举到了叶子衿面前:“这个可以当镜子使。”叶子衿眨了眨眼,良久才幽幽问:“你不冷么?”苏明睿托着下巴想了想,才吐出了一句话:“许是冷的。”
二人对视而笑。
经过这一茬,叶子衿心中的不自在,去了不少。但转念想到过几日照旧是要回去一事,就怎么也提不起兴致了,又同苏明睿说了一会话,便各自散去。
叶子衿本来打算休养几日,再写封家书给叶夫人,让她多派几个护院过来,方便自己回京。岂料此刻迎来了来自燕京的另一位妈妈。这位妈妈正是国公爷贴身小厮唐守成的媳妇,算得上是国公爷院子里的管事妈妈。
“国公爷让我来对小姐说,前些日子身子不大好,惦记着小姐,特地命小姐回去见一面。现如今国公爷身子已经大好,小姐来来去去,奔波也自是不便,因而就让小姐安心呆在庄子上,不用回燕京了。”唐妈妈倒是开门见山,丝毫不拖泥带水。
不过她话中句句带刺,却让叶子衿心生不虞。说什么想见面,怕就是一个包着温情外壳的陷阱吧。这才过了几日,国公爷就改变了主意。叶子衿就想到了叶夫人暂且让她等一等的意思,难不成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只是不好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