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律贺骑马站在山坡上,看着不远处灰扑扑的宿州城。
昨晚落了霜,宿州城外的平原满地银白,因此越发显得宿州城的肃穆沉重,一股扑面而来的萧杀气息。宿州城并不大,只因为处于淮河之北汴水之西,当南北冲要,可扼淮控汴,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所以城池修得异常坚固,护城壕也是深不可测。
审视良久,敦律贺感慨地说:“汉人果真变态,就知道高筑墙深挖沟,然后躲在城里做缩头乌龟。”
梅达嘿嘿笑着,说:“将军不必担心,最高的墙最深的沟也难不住咱们。”
敦律贺斜睨他一眼,口气不善地问:“梅参将已有良策?”
梅达知道他对自己心怀不满,一是怪罪自己没有照看好敦律耶,令他莫名其妙丧了命。二是认为蓟奴里安插自己到北路军当参将是为了监视他。想起北路军从孟州出发时,蓟奴里曾谆谆告诫要以大局为重,便按捺着心里的不爽,说:“是有良策,却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汗王想出来的。”话刚说完,只听敦律贺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拍拍马就往前走。
梅达眉头微皱,敦律贺虽是敦律耶的同胞兄弟,品性却相差甚远,难怪蓟奴里私下叮嘱自己:“敦律贺勇武有余,智谋不足,为人又刚愎自用,你且给我盯紧些,别让他胡来。”
想了想,拍马追上,耐着性子说:“我与敦律将军出使周国时,汗王吩咐我们多多结交权贵,了解各州府官员禀性。宿州守将精通文武韬略,刚正不阿,十分难缠。不过副将却贪财,两人素来不和。前些日子咱们已经送了个女细作到副将家里……”
敦律贺又是轻哼一声,不置是否。
梅达不快,大喝一声:“将军。”
敦律贺拨转马头,冷冷地看着他。
梅达看着他酷似敦律耶的面孔,想起他的死,到底有自己疏忽的原因,怒气顿消,好声好气地说:“将军,当务之急是夺取宿州,完成汗王南下大业。无论我与将军有何恩怨,都请暂时搁置。待大事了结,将军要如何发落我,尽管划下道来,我梅达若是皱一下眉,便不配做雄鹰的后人。”最后一句说的铿锵有力。
北戎人崇拜雄鹰,自称雄鹰之后,因此,不配做雄鹰的后人这句话是极重的誓言。敦律贺心里一震,神色却依然傲慢冷淡。“梅参将,你想多了,我只是在想汉人素来狡诈,美人计是否有用。”
梅达知道他听进去了,暗吁一口气说:“便是没有用,以将军的勇武智谋,以咱们北戎将士的剽悍,也定能踏平宿州城。”
这个马屁拍得响亮,敦律贺脸色稍霁,扭头看着高大威严的宿州城,心里蓦然生起万丈豪情。
到傍晚,二千座抛石车架好,二十米高的土台夯好,几十万石弹也准备妥当,敦律贺拔出长剑发出进攻的信号,顿时鼓声大作。二千座投石车同时开动,几千架床弩齐发,天空石弹如雨,弩箭如星。但是宿州城的坚固也不是浪得虚名的,整整一夜的炮轰,也只是损坏一些垛墙,二十米厚的城墙依然坚挺。
凌晨,敦律贺叫人击钲收兵。
清点伤亡人数,调整队伍后又开始强攻猛打。
到傍晚,宿州城墙依然安好,反击也井井有条。一日一夜未睡的敦律贺不免有点烦躁,骂骂咧咧个不停。时间紧迫,必须在晋王回援之前拿下宿州城,令其成为北路军大营,控制淮水汴水,同时扼制京畿地区——虽说与韩王有盟约,但是国家之间,利益至上,谁也不敢保证他一直臣服,万一某天撕毁条约,十万北路军的后路便被截断了。
梅达心里也着急,不过还是温言劝说:“将军,汉人的城池向来易守难攻,宿州城又是出名的坚固,想来要费些时间,你且去休息片刻,我盯着就是。”
敦律贺略作思忖,也知道他说的在理,点点头,正想回大帐休息。忽见一个斥候骑马跑过来,大声说:“报告将军,游击将军率领的三千骑兵在卢令镇伏击濠州军,杀敌八百,俘敌三百。我军死一百人,伤二百人。敌军残部逃至淮河,因无船过河,往西边亳州溃逃。”
敦律贺精神一振,说:“好,告诉敦律成雄,速度过淮河,扼守濠州北部隘口,绝不能让濠州军回到濠州。”
“是。”斥候响亮地答应一声,拨转马头跑了。
梅达堆起一脸笑容,佯装佩服地说:“将军神机妙算,濠州军果然来救援宿州。”其实这根本谈不上神机妙算,但凡懂点军事的人都能想到,宿州地位独特,周边各州府知道北戎攻打宿州,自然会派人救援,其中濠州兵马最盛,而卢岭镇又是濠州到宿州的必经之地,在此埋伏,事半功倍。
敦律贺得意地说:“听说濠州都总管是柴晞从前的侍卫长,没想到这般蠢笨,连他主子的半分都没有学到。”他哪知道,余庆也预料到了,是手下骑兵指挥使大意了。敦律成雄有意放他们先过卢岭镇,他们以为没有伏击,没等步兵就继续前进。结果后面的步兵被北戎的三千铁骑冲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濠州军精锐尽去,待咱们攻占宿州,大概不用费力气就可以占取濠州城了。”
“正是。”敦律贺踌躇满志地看着宿州城,“攻下宿州、濠州、泗州,三州连成铁三角,便是柴晞回来,又能如何?”想了想,大喝一声说,“来人,传令,准备好攻城车。”攻城车装有轮子,与城墙等高,内可以藏八十人,向来登城战时使用。
梅达眉头微皱,目前宿州城反击有条不絮,显然地面战备部署完好,强行登城,伤亡定然惨重。“将军,时机尚不成熟,且再等等。”
敦律贺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梅参将,我只是说准备攻城车,你慌什么?”
梅达大为尴尬,嘿嘿干笑两声说:“是下官失礼了。”顿了顿又问,“将军不去休息片刻?”
“我这会儿精神好着。”敦律贺说,“对了,听说柴晞的女人就在濠州城里。”
“细作传回的消息是如此。”
“好,待破了城,我定要活捉她,给下面的儿郎们好好享用。”
“将军,若是活捉了她,献给汗王岂不是更好?”
敦律贺挑眉反问:“汗王还少一个女人吗?”。
梅达明白他是有意挑衅,告诉自己,他才是北路军的主将,即使蓟奴里把自己安插在他身边,也休想干扰他的决定。心里不快,但是摩那部现在由敦律贺掌军,便是蓟奴里有时候也无可奈何。
敦律贺见他终于闭嘴了,心里如同喝了醇酒,十分痛快。大哥敦律耶对蓟奴里死心塌地,他却不喜欢这个比自己还小七岁的汗王,觉得他深受汉人荼毒,行事作派没有北戎人豪放爽快,反而象汉人那样爱使“阴谋诡计”。
然而,他没有想到,五万北路军不分昼夜的狂轰烂炸,没有攻克宿州城门。最终宿州城沦陷在蓟奴里的“阴谋诡计”里。
九月二十五日,北路军已经连续攻打宿州七个昼夜,几十万颗石弹即将用尽。将士们虽然有轮流休息,体力无碍,精神却开始疲倦。不过宿州城的守兵比他们更疲倦,因为兵力有限,大家都得不到休息,实在累了,也只是倚着城墙睡会儿,因此个个疲倦不堪。而最关键的是,被困城八天,至今没有人施援,消息送出去也如石沉大海。城里渐有谣言,说是皇帝已在渭南驾崩,天下即将大乱。就在人心浮动之时,宿州军副将杀主将,在城头竖起白旗。
看到飘扬的白旗,敦律贺犹有点不敢相信。
梅达却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笑呵呵地说:“恭喜将军攻克宿州城。”
这话怎么听都透着一股嘲讽的味道,敦律贺剜他一眼,举手示意击钲收兵。随后宿州副将大开城门,敦律贺深怕他诈降,仍叫大军驻扎城外,只让梅达带着一干侍卫进去商谈接收城池事宜。
九月二十八日,宿州城防交接完毕,敦律贺留下五千人马驻守宿州城。而后亲自率领五万多人马赶赴濠州,与游击将军敦律成雄汇合,于十月初一子时包围濠州城,连夜动工架设抛石车、床弩和指挥台。
凌晨,二千座抛石车和几千座床弩架设完毕。
敦律贺站在指挥台上,看着晨光里的濠州城,相比于宿州城,它看起来要单薄很多。他扭头问梅达:“这回梅参军又有何良策?”虽然攻破宿州城,却与他的军事才能无关,他一直耿耿于怀。
梅达只好说:“有将军在,何需我动什么脑筋?”
敦律贺哈哈大笑说:“梅参军,只需三日,必破此城。”说罢,拔出长剑,旗官会意,举起进攻的旗帜。战鼓敲响,一声刚落,第二声未起,只听轰隆隆的爆炸声响彻天地,震得人耳鼓欲裂,北戎将士纷纷丢掉兵器,痛苦地掩住耳朵。
还没有反应过来,又见天空弩箭夹着燃烧弹,如流星一般落下。所落之处,火光四起,到处烟雾腾腾,寒风扑脸的清晨陡然变得如同炎夏。不要说敦律贺,便是经验丰富的梅达也愣住了,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北戎士兵更是抱头鼠窜,全无反击之力。
唯一清楚的只有站在濠州城楼上的阮碧,她看着城外平原上满地打滚哭爹喊娘的北戎士兵,深深地叹口气。
刘适之转头,目带钦敬地看着她说:“事情一如姑娘所料,姑娘叹什么气?”
“头回亲身经历战争,才明白真的很惨烈。”
刘适之觉得这话很有问题,却又不明白问题在哪里,想了想说:“自古战场都是你死我活,血流成河,姑娘习惯了就好。”顿了顿,又好奇地说,“姑娘是怎么想到把震天雷(北宋时出现的地雷雏形)埋在地里,将引线牵进城里?”
“睡梦中偶得。”阮碧信口胡诌。
大周火药武器开发已经初具规模,出现了震天雷、燃烧弹、爆炸弹、火药箭、蒺藜炮等等,只是填塞的是黑火药,威力不够,没有得到重视。震天雷就是生铁外壳内装黑火药,用抛石车扔出去,爆炸后震碎生铁外壳以此伤人。虽然黑火药威力有限,不过三千颗震天雷同时爆炸,破坏力还是非常惊人的。
刘适之还想说话,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清脆的钲声,心里一喜,说:“姑娘,他们退兵了。”
十月初二,北路军第一次攻打濠州,仅持续了一刻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