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黑皮——”
听见叫声,项致彬才注意到不远处公用电话亭边的身影。这条小街道的灯光很是昏暗,公用电话亭也早已闲置许久,横在街边,几乎成了流浪者的落脚点和醉酒者的便溺之地。电话亭的阴影里斜倚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项致彬觉得这声突兀的声音的发源地应该是在那里。
项致彬偏着头向电话亭方向望了望,脚步稍微慢了一点,感到这人这么突然大喊大叫有点奇怪,但他并没有停下来。
“黑皮,过来,没听到老子在叫你吗,过来,过来!”项致彬见对方打手势让他过去,感到有点疑惑。
已经听出来对方的口音是自己老家那边的,难道是在叫自己?直到这时,项致彬才记起“黑皮”是自己小时候的雅号。不由得停住脚步,疑惑地看看空旷的大街。
“别看了,叫的就是你,这街上除了你龟儿子外,还有别人吗?”黑影见项致彬迟疑着不过去,有些生气地说道。
项致彬感到有些恼火,突然在大街上被不明身份的人喊着近二十年没人叫过的难听外号,语言中还带着什么老子,龟儿子的,心里不生气才怪。
停下脚步的项致彬打量着不远处的人影,街边的路灯本来就昏暗,再被那个粗笨的电话亭一档,倦缩在电话停边的那人怎么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甚至连对方多高,穿着什么衣服都没看清。
“你个***碎黑皮,才进城几天,连老子叫你,你都不搭理了。”见项致彬迟疑着看前看后的,对方的语气更显得更不耐烦了。
这样的语气大喊大叫的,项致彬的心里不由生出些厌烦来。但他又不能不过去看看对方到底是谁。因为从口音到语气,都象是自己老家那边的。
这些年也常有从老家出来的乡亲来找自己,没有谁再这样叫着自己小时候的外号,这样对自己大喊大叫了。就是自己的长辈,也不会这样叫自己。
但是,这样的语气和自己久已不用的外号,项致彬肯定对方是从老家过来的。走近几步,仍是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只见对方的身子佝偻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躲在阴影里。大热天的,竟然穿着件蓝布衣服,宽大的衣服下边,给人一种空荡荡的感觉。
这种穿着,在自己老家的山里是常见的,现在在城市,除了那些拾荒者,已经很少能见到这种前卫的打扮了。
离对方还有三四米远,项致彬就闻到对方身体发出的气味,不知道是对方久未洗澡还是口腔或鼻子有问题,项致彬闻到一种让人闭气的恶臭来,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黑皮,还没混阔,对老乡就带理不搭的了,老子又不会吃了你,你怕个啥子啊。”对方见项致彬停住脚步,开口挖苦着说。
项致彬老家那地方的人说话都比较尖酸刻薄,自小就在那种环境长大的项志彬现在终于适应了对方的语气,但是,对方身上发出来的气味,却是怎么都难以适应的。
借着昏暗的灯光,对方的面孔终于能看清一点了,但是面对一张满是污垢的脸,项致彬快速地在自己的记忆中搜索着,怎么也不能确认面前的这张脸到底属于自己的哪位老乡。
从声音上,更是判断不出对方的身份,除了能确定对方的口音和语气是自己老家的外,项致彬觉得面前的人说不出的陌生。
“你个黑皮愣着干啥子,难道还怕我把你吃了?”直到对方再次开口,项致彬看见对方嘴里标志性的发黑的豁牙,才猛然记起对方是谁。
“原来是豁牙哥啊,这大半夜的,你可吓了我一大跳。”认出对方,项致彬却并没有老乡见老乡的激动。
不知是出于对豁牙体味的厌恶,还是心底对他语气的抵触,项致彬觉得站在阴影里的豁牙有些让他觉得害怕。
“进城几天,你龟儿子的胆子就变得这么小了,你黑皮小时候可是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的,那年跟我进老林子,遇上那么多怪事情,你都没怕,怎么现在变怂了?”
见豁牙的语气中满是讥讽,项致彬忙挑开话题问道:“豁牙哥是什么时候来兴州市的?和你来的还有别的老乡吗,什么时候叫过来大家聚聚。”
“我一个孤魂野鬼,当然是自己一人来的。也不多说了,我来找你,是托你帮我件事情。”豁牙说话的时候,那两颗标志性的黑牙根让项致彬看着很不舒服。
“什么事啊?”项致彬边问心里边盘算,这大老远的跑来找自己,千万别是什么孩子上学啊,找工作啊什么自己办不了的事情。
豁牙从身后拿出个东西来说道:“我有个东西,带在身边不是很方便,想在你这儿存上几天。”边说边把一个用布包着的,四四方方的东西递了过来。
包东西的布好象是黄包的,灯光太暗看不太清,布上满是些油污样的东西,里边包着的,象是个盒子之类的东西。
豁牙把东西已经递了过来,项致彬只好接在手里,问道:“豁牙哥,到底是什么宝贝啊,如果太贵重,我可担待不起。”
虽然这么说着话,项致彬看豁牙现在的样子,估计从他手里,怎么着也不可能拿出什么宝贝来的。
“反正给你的不是炸药包,你怕什么。”豁牙好象终于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冲了,压低声音说道:“这件东西,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宝贝,总之放在我身边是不方便的。你在城里路子广,帮我找人看看这东西能不能值几个钱。”
听豁牙这么一说,项致彬不由得用另一只手抚抚手里的包袱,那外边的包布抚在手里有种滑腻的感觉,让他觉得有些怪怪的。
“那你告诉我,这里边包着的到底是什么宝贝?”项致彬拍拍手里的东西,感到是个木质的盒子。
“东西我又没锁上,想知道是什么,你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好了,不说了,东西先放在你那儿,过些时候我来取,如果我不过来,你什么时候回家,帮我带回去就是了。”豁牙说着话,终于把佝偻的身子稍稍地挺了挺,看样子是准备离开了。
“豁牙哥,这都走到家门了,走,去我那儿坐坐,嗅哥俩喝上几杯。”虽然对豁牙身上发出的气味很不适应,对方毕竟是从老家过来的,项致彬不得不客气一下。
“算了,我知道你住在哪,什么时候想去我就去了。”
“那你住在哪儿啊,来这城里干啥活路,有时间我去找你。”项致彬问道。
豁牙低头看看自己了衣服,嘿嘿笑了笑说:“你看我这样子,象是有固定的住处的人吗?说不上我天天在你身边你都发现不了的。好了,东西先放在你那儿,有事情我再找你。”
听豁牙这么说,项致彬再看看他的穿着以及身体发散出来的味道,估计他是来城里拾荒,甚至是乞讨的,不好意思说自己在干啥,项致彬也不好再问。
豁牙说完话就向小街的另一边走去,跟项致彬连个招呼都没打,项致彬掂掂手中的盒子,再看一眼佝偻着身子慢慢向前走的豁牙,不由得摇摇头。
豁牙向前走了有七八步,突然停下脚步,回头说道:“你娃儿有三年没回去了,什么时候有空还是回去看看。当年我们俩钻的那个老林子,就是你发现古代砖块的地方,果然被你女圭女圭猜中了,前年地震,震出了些古代的城墙,说不上,那里边真有宝贝的。”
这豁牙,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走上几步又突兀地说上这一段话,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项致彬再次摇摇头,提着手里的盒子,向街的另一边走去。走了几步,回头看看,却见豁牙凭空消失了。
这条小街虽然窄点,但却很长,除了自己身后的这个电话亭,再没有什么挡视线的东西了,凭豁牙刚才那慢腾腾的走法,说什么也不过离自己有上十几米的距离,绝不可能走出自己的视线。项致彬再向街道的两边望望,空荡荡的街面,这大半天连个鬼影都没有。这条小街道虽然比较清冷,但这毕竟是在城市的近郊,现在也不过11点多,在平时街上总会有些人的。但今天这是怎么了,自己在那电话亭边跟豁牙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到现在,这街面还是不见一个人影,项致彬不由得感到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再想想刚才遇上的豁牙,虽然跟他面对面地说了有十几分钟的话,除了看清他那标志性的豁牙外,一直没有看清他的面容,甚至连他身上穿着的衣服都是那么模糊。
再次掂掂手里提着的包袱,也不知道这豁牙交给自己保管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宝贝。想到这儿,项致彬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来:这豁牙的大名到底叫什么?
呆呆地站在街边,想了又想,却怎么也记不起豁牙到底叫什么名字,除了他那标志性的豁牙外,别的好象是一片空白。这个豁牙,肯定是自己老家那边的,不然自己刚才看到他张开嘴后,怎么就叫他“豁牙哥”了?可项致彬现在把村子里年龄相当的所有人从记忆里挖出来,一个个地对号,还是没弄清对方到底是谁,甚至在自己的记忆中,村子里根本没有谁外叫这个外号。
豁牙刚才最后对自己说什么当年跟他钻的什么老林子,自己小时候虽然不省事,什么捉蛇啊,掏鸟蛋啊什么的活儿干的不少,由此在村子里获得了“黑皮”这一光荣称号,但是村子后边的老林子,除了打猎的赶山人外,自己一个小孩,偷偷跟着大人进去过一次,差点把小命搭进去了。至于什么在老林子里发现古代的青砖,更是一点也记不起了。
想到这儿,项致彬感到刚才跟豁牙的见面是那么的不真实,就象自己在大街上做起梦来一般,再看看街边突然出现的三三两两的行人,就在一两分钟前,这条街上除了自己和那个豁牙,长时间不见一个人影,而这时候这条街道的四面八方却都有或快或慢的行人,刚刚碰上豁牙的情形就更象是在梦里一般了。
但是,自己手里提着的东西,分明是豁牙交给自己的。项致彬急于想知道盒子里装着的到底是什么,但是在这街上,实在不方便打开盒子看个究竟。
这个奇怪的豁牙和手里的盒子,让项致彬越想越觉得不安,不由得掏出手机来,打开电话本,挑了挑,拨出了一个号码。
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人在家,项致彬几次提出让母亲过来,母亲却嫌自己现在的城市太远,后来在老家所在的县城工作的妹妹结婚后,以照料孩子为由,终于把母亲从家里接了出来。现在在老家,项致彬已经没有太近的亲属了,老家的房子由一个远房表亲帮忙照看着。
项致彬现在拨着的就是这位表哥的号码,电话打通后,项致彬先问表哥父母的身体好不好,孩子听不听话,学习好不好,问的这位表哥心里直发愣,不知道项致彬这大半夜的打电话到底为什么。
边走边在电话上扯了一大段的闲话,项致彬终于走到了自己的小书店的门口,项致彬知道不能再在电话里绕了,再绕下去非把自己这位可怜的表哥弄糊涂不可,就弱弱地问道:“老表,我们村子里有没有个外号叫豁牙的人啊?我一时怎么也记不起这个人了。”
听项致彬提起豁牙,表哥好象吃了一惊,在电话那边沉默了好久才说:“你怎么突然打电话问这个啊?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能出什么事啊,今天碰上了个老乡,他说认识我们村子的豁牙,我却怎么也记不起我们村谁叫豁牙,所以才打电话问问的。”项致彬小小地撒了个谎。
听项致彬这么说,表哥好象长长地松了口气,回答道:“难怪你不知道,豁牙就是李老枪,也就是李大虎。他以前不是常背杆枪打猎么,这些年枪被没收了,前年他前边的两颗门牙被虫吃掉了,一张嘴就豁着两颗牙,就被人叫做豁牙了。你小时候调皮,悄悄跟着豁牙进老林子,几天后是豁牙把你背回来你才捡了一条命的。”
听表哥这么一说,项致彬的脑海里终于浮现出一个背着长长的猎枪的精瘦汉子来,但是却怎么也不能把记忆中的老枪和今天遇见的豁牙联系起来,只好对着手机淡淡地说:“原来豁牙就是老枪啊,那年多亏他从老林子背我回来,他现在没打猎了吗?”
表哥叹了口气说道:“豁牙前天死了,我这么晚才回家,就是去他家帮忙的,明天下葬,现在村子里连个抬灵的人都找不齐,唉!”
听表哥说豁牙死了,项致彬不由得感到背后一阵发凉,自己在几分钟前碰上的又是谁?难道今天晚上真的撞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