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清随倪刚到了距离大营不远处的山腰,他们在一块光秃秃的岩壁前停下。楚清略略端量四下,古树参天,遮天蔽日,灌木横生。天色已渐暗,森林更显的阴森。倪刚拨开崖壁前茂密的灌木,露出一处足够一人矮身通过的缝隙,缝隙内伸手不见五指,阴冷的风吹的人通体发寒。
“就是这里,我就不随你进去了,留在外面等你。”倪刚说道。
楚清点点头,点着了火折子,小心翼翼的进了山洞。借着火折子不够明亮的火光,他一步步模着洞壁往前走,脚下的碎石咯咯作响。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漆黑的洞穴深处隐隐有火光跳动,楚清立即加快了脚步。穿过狭窄的洞穴,眼前豁然开朗,偌大的洞穴内四方插放着数只火把,照亮了整个洞穴。洞穴的中央盘腿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男人安静的低垂着头,身上披着紫红色的绣龙披风,双臂被两条婴儿手臂粗的铁链锁在两侧的岩壁上。楚清的嘴唇微微翕动,他从未想过再见时会是这般情景。
“小殿下是您吗?”
楚清慢慢地转头,“福子。”
“当——”福子手里的铜盆应声掉下,咕噜噜转了数圈,“当朗朗……”一声落在了地上。
“真的是您?”福子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见到了多年期盼的人。
楚清点点头,“是我。”
福子红了眼圈,喜极而泣,“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顿首便是大礼,“奴才见过殿下。”
楚清傻傻的定在原地,几年闲云野鹤的生活,他早已经将宫廷里的礼节忘的七七八八,福子突然这么一拜,令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楚清急忙上前扶起福子,“你这是做什么?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十一皇子了,受不起这么大的礼。”
福子左手扯起右手的袖子擦眼泪,又是哭又是笑,“受得起,受得起,不管殿下换了多少身份,殿下始终都是福子的小主子。”
“瞧瞧,都多大的人了,还哭哭啼啼的,看来宋慈把你照顾的很好吗。”楚清打趣道。
福子红了脸,讪讪说道:“殿下开玩笑了。”福子顿了一下,脸上的颜色更红,“他来了吗?”
“谁?”楚清假装不知。
“殿下就别逗奴才了。”
楚清愉快的笑了两声,说道:“都老夫老妻了还这么害羞,听说药王谷出了事,他一早就赶回谷里去了。”
福子狐疑的拧眉,“药王谷出事,他怎么没有知会我?奇怪了,每次有事他一定会告诉我,就算人在千里之外,也会捎信给我,怎么这一次一点消息也没有?”
楚清听了福子的话,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可是他不相信大哥会骗自己。“可能是事情太急,他没有时间通知你。”
“也许吧!”福子喃喃说道,蓦然抬眸恍然大悟道:“你是来看皇上的,一高兴把正事都忘了,皇上见到您一定高兴。这几年皇上除了上朝,外使来朝,特定的祭祀,不是在御书房没日没夜的批奏章,便是坐在迎春苑里,殿下小时候最喜欢爬的假山上发呆,常常一坐就是整日。您回来了,皇上就……”
福子蓦然转身看到被锁链锁住的倪项,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脸上的喜色渐渐地变成了痛心。“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皇上开心的笑?奴才打小就服侍在皇上的左右,看着皇上一步步走过来,吃别人吃不得的苦,忍别人所不能忍,每天强颜欢笑,直到殿下出现,奴才才看到了皇上发至内心的笑容。可是现在……”
福子攥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可是现在皇上却要受这般非人的罪。奴才不是想替皇上说话,皇上确实无情,可作为一个帝王如果不狠心,怎么能威慑天下?很多事都不是皇上愿意做的,送走八殿下后,皇上一个人在御书房的窗前站了一夜,皇上问奴才‘朕是不是太绝情了?’其实八殿下被卖进青楼的事,皇上也是事后才知道,可那时已经来不及了。”
楚清神情恍惚的看着的倪项,“这些事八哥知道吗?”
福子拾起掉在地上的水盆,勾起手指拭了拭眼角的泪。“皇上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何必去解释?’殿下还在怪皇上吗?”
楚清的眉头微微蹙动,想起曾经发生的事,依旧心有余悸。他分不清自己现在对倪项的感情,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是真的爱,还是出于怜悯。
福子见楚清沉默不答,猜想他一定还在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于是,他决定说出埋在心里多年的秘密。“奴才知道殿下对当年的事,始终还在耿耿于怀,可当年的事不能全都怪皇上,皇上也是中了魔障,才会做出那么疯狂的事。每次皇上在伤害殿下后,都把自己关在御书房,不许任何人打扰,那次皇上……”
福子明白当年那件事对楚清的打击很大,一时难以启齿,但是为了解开两个人的枷锁,这件事不得不提。福子心一横,咬牙说道:“那次皇上强要了殿下后,逃似的跑回寝宫,砸了寝宫里所有的东西,赶走了寝龙宫里所有的宫人,整座宫殿阴森的像一座鬼殿。两日两夜,皇上不吃不喝,抱着头缩在角落里发抖,像个害怕恶鬼的孩子,奴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皇上。”
楚清感觉到有什么在一点点的崩裂,坚固的堡垒终于轰然崩溃,一颗跳动的心再也忍不住疯狂的悸动,星子般的眸子再难保持冷漠。他一步步走向倪项,缓缓蹲□,手指轻轻撩开挡在眼前的乌发。疯狂悸动后的心,如平静的大海,轻轻的波澜,轻柔的拍抚着沙滩。“为什么锁着他?”
福子黯然低下头,一字一字地说道:“皇上他疯了。”
“打开。”
“钥匙已经被皇上亲手毁了。”
楚清爱怜的抚模倪项消瘦的脸庞,无数次为爱与不爱,爱与怜悯而烦恼,现在他终于明白,他爱这个男人,并非怜悯。陡然,一点寒光映入眼帘,楚清皱起眉,不悦的问道:“是谁做的?”
福子愣了愣,一时不明白小主子问的是何事。
墨玉的眸子冷冷的收敛,“是谁封了他的五感六觉?”五感六觉被封,如同没有灵魂的皮囊,不如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是宋药守。”
“宋慈的父亲,药王宋药守?”
“是。”福子犹豫了一下,又说道:“半个月前皇上陷入昏睡,几天前突然苏醒,差点毁了整个守卫营,王爷动用了暗部的人才将皇上制服,隔日皇上清醒后,知道了之前的事,便吩咐人找来宋药守,皇上将自己锁在这个山洞,命宋药守封了五感六觉。”
楚清盯着倪项头上的金针,半晌,他缓缓探手握住了金针。
福子蓦地一惊,立即出声阻止,“殿下不可。”
楚清握住金针的手用力,“等一下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管。”
福子红了眼圈,“殿下……”
寒光闪耀的金针缓缓拔出倪项的头颅,三寸长的金针已拔出了两寸有余。
楚清目不转睛的看着一点点拔出的金针,眼波温柔的流动,情似水柔,萦绕在眉间的忧郁渐渐释然。“如果放任他如同没有灵魂的皮囊默默的死去,不如守着疯狂的他,至少他还是一个人。”
在话音落下的同时,金针拨出了倪项的头颅。楚清凝视着双眼紧阖的倪项,平静的等待他睁开眼眸。福子紧张的盯着依然昏睡的倪项,替楚清捏了一把汗,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的过去,静谧的洞穴里,只有两个人的呼吸。楚清依然平静的凝视着眼前沉睡的王,福子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沿着脸颊一颗一颗滴在手里的铜盆,“滴答,滴答……”汗珠敲击铜盆,不疾不徐,枯燥不变的调子,让福子的心悬的更高。不知过了多久,倪项紧阖的眼眸轻微的抖动,缓缓地,他睁开了眼,细长的眸子一片灰色,直直的盯着眼前的楚清。
楚清开心的唤道:“父皇……”
倪项灰蒙蒙的眼中突然一片血红,没有任何的预兆,他猛然狠狠地咬住了楚清的肩膀,白衣转瞬晕开了殷红。
“殿下……”福子大声惊叫,“当——”一声丢掉手里的铜盆,冲向二人。
“不要过来。”楚清大声喝道,额头上汗水淋漓。
福子蓦然停下,一脸担心的看着两个主子。
楚清展开双臂,温柔地拥抱倪项,附在他的耳边,轻声低语道:“父皇,你的绵儿回来了,绵儿再也不会离开父皇,会一直守着父皇,一直,一直守着……”楚清的眼里渐渐氤氲,他痴痴抱着倪项,望着虚空神色恍惚。“父皇是想吃了儿臣吗?那就吃吧,这样儿臣就可以永远和父皇在一起,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不分彼此,不离不弃。”
倪项的身子蓦然僵直,血红的眸子渐渐褪去了血色,咬在楚清肩头的嘴慢慢松开,他痴痴呆呆的呢喃:“绵儿!”
楚清脸上浅浅的笑容荡漾,似水的容颜更加灿烂。“我回来了。”
“哗啦”一声锁响,楚清疑惑的看向倪项,倪项无奈的看向锁住自己的锁链。
楚清恍然大悟,转头看向福子。福子感动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傻笑兮兮地扯着袖子抹眼泪。
楚清哭笑不得,假意喝斥道:“你个没出息的,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想办法把锁打开。”
福子一怔,脸色马上又阴沉了下来,“对不起殿下,这锁……打不开。”
楚清变了脸,一脸阴容,冷道:“什么叫打不开?找把到刀来,没有钥匙还砍不断吗?”
倪项虚弱的说道:“不要难为他了,这锁是千年寒铁打造,不可力断。”
“我不相信断不了这锁链。”楚清不服气,起身抽出随身的薄翼软剑,“当——当——”宝剑砍在锁链上,击出火花无数,黑色的锁链哗哗作响,任绝世宝剑如何击砍,纹丝不见一丝裂痕。楚清的额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表情愈发烦躁。
倪项不忍心看下去,开口劝道:“够了绵儿,何必为难自己?”他的声音沙哑难听,透着丝丝的心疼。
“当——”楚清丢下剑,颓然跌坐在倪项的身前,微微喘着粗气,“为什么不告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爱我,为什么不和我坦诚?”
“我只是不想你受到伤害。”
“可你已经伤害了我。”
倪项深深的自责道:“对不起。”
楚清懊恼的盯视倪项,气道:“你以为一句对不起就可以抹掉你犯下的错吗?我是你选择的伴侣,我有权利知道真相。”
倪项温柔的笑道:“傻瓜,我怎么舍得看到你整日愁容?”
楚清一把揪起倪项的衣襟,“难道我就舍得看到你痛苦吗?”
倪项的表情依旧温柔,“对不起。”
“够了,我不要再听对不起。”楚清愤愤然推开倪项,视线游弋,陡然睨见倪项猩红的胸口,明黄上刺目的红,以右眼可见的速度冉冉晕开。楚清心下大惊,一把扯开倪项的衣衫,割断被血染红的绷带,一瞬间他惊呆了,刺目的猩红下,殷红的白骨隐隐入目。
倪项苦笑道:“你不该回来,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楚清取下随身的包囊,取出药物为倪项处理伤口。看着触目惊心的伤口,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双手忍不住颤抖,执着药瓶的手迟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生怕弄痛了倪项,他从来没有这般小心翼翼过。“告诉我真相,我不想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瓜,让我和你一同分担好吗?”
倪项的薄唇紧抿,默默地凝视着眼前的人儿,氤氲的眸令他心痛不已,痛入骨髓。他抓紧束缚自由的锁链,阖起细长的眸子,冷声说道:“离开大夏,不要相信任何人。”
楚清猛然站起身,怒视倪项,“我不走,除非你杀了我,把我的尸体送到你想让我去的地方。”
倪项缓缓睁开眼,哀声叹道:“为什么你要这般固执?”
楚清走近一步,将倪项的头抱在胸前,他的目光烁烁有光,无比的坚定。“听到了吗?它在为你而跳,为你而呼吸。”
倪项合上眼眸,眼角落下一滴泪珠。
“你想赶我走,就先把它挖出来。”
倪项不再劝说楚清,他知道自己无法劝这个固执的人离开,放他走并非就保得了他的安全。
福子悄悄地退出洞穴,把空间留给二人。
许久,倪项悠悠说道:“真想好好的疼你,爱你,看你在身下申吟的模样。”
楚清一怔,满脸臊的通红。他一把推开倪项,羞嗔道:“老色鬼,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想这些。”
倪项看着羞涩的人儿,突然有了逗弄他的兴致,细长的眸子戏谑的弯起。“我可是每天都在想。许多次在梦里与你欢好,早上醒来时那里依旧兴致勃勃,只好自己……”
“不要说了。”楚清羞红到了脖子,讪讪打断倪项。两辈子的记忆都没有过那方面的经验,唯一的一次还痛的死去活来的,如今已经成了心里的阴影,想挥去还真有些困难,不过他倒是不介意做上面的那个。想到这里,楚清坏坏地笑道:“我也想抱父皇,不过是我在上。”
倪项一怔,皱起眉头假意思虑了一会儿,说道:“绵儿若是喜欢,父皇倒是没有意见。”
“真的?”楚清双眼大方光芒,没想到一句玩笑会成真。
倪项点头应道:“只要绵儿喜欢。”
“那我们快点开始吧。”楚清迫不及待的开始月兑衣服,他等这一天可是等了很久。
倪项狐疑道:“你就这么急?”
楚清扔掉外衣,开始解裤带,一时兴奋说出了心里的秘密,“我每天也在想该如何占有父皇。”
此刻,倪项哭笑不得,看着猴急的爱人,脸上溢满暖暖的温柔。彼此相爱,何必在意谁上谁下?“我没有办法月兑衣服,你来帮我。”
楚清月兑的只剩下一条亵裤,抬头蓦然瞧见倪项还没有包扎的伤口,热情立即熄灭的无影无踪,秀挺的眉宇隆了起来。
倪项知道楚清在担心自己的伤,说道:“不用担心,伤口已经没有任何感觉。”
楚清在倪项诧异的注视下,怏怏拾起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回身上,无精打采的说道:“还是算了。”
楚清留在了山洞和福子一起照顾倪项,倪项的情况越来越糟,伤口腐烂的速度越来越快,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少,整个人愈发的消瘦,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楚清叫人搬来了能找到的所有的医书和开锁的书籍,和福子两人闭关不见任何人,一个研究如何医治倪项,一个找寻开锁的方法,原本空空如也的洞穴堆满了书籍。
倪项每次醒来,洞穴里的书都在增加,他静静的凝望着坐在书海里埋头查寻的楚清,看着他两个愈发明显的黑眼圈,一日比一日更加消瘦的脸庞,他的心一次比一次痛。渐渐地,当他醒来时,眼前只有堆积如山高的书,静谧的洞穴里回荡着孤寂的飒飒翻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