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霸步入里间,又见一个小堂,分别贯通左右。左右两边曲径通幽,分布众多房间,每间房独立成厢,间以通道回廊,散布奇花异卉,遮布垂帘,互不相扰。右起包房顺序以“玉”字命名,左起包房依次按“香”字称号。他来回逛了一圈,一眼看过去,大约有上百间包房还多。包房之间,回廊往复,交错贯通,若不是他事先留心,多半迷失向,却难自己走回大堂。
他正寻思如何找见山东采买官所在包房,忽见前面走来一个小二,手中捧了一盘瓜果。
招手叫小二过来问道:“小二哥,你要给哪个包房送果?”
小二躬身答道:“小的却给扬州太守少衙内涂公子送的。”手指不远处一间包房,门额上有“女敕玉”二字。
李元霸又问:“你可知山东过来的采买官进哪个厢?”小二听了,摇了摇头。
随手赏给小二十几枚钱,笑道:“这果盘儿我替你送去罢,我正有事要找涂公子。”小二接过赏钱,连声道谢,又说:“如此有劳相公了。”将果盘递给他,转身自去了。
李元霸手捧果盘,却不肯送进女敕玉包厢,信步往里面走,又过了三五个包房,只听前面一间隐约传来说话声音,忙走过去,却见包厢门额上写“听香”二字。心中叹道:“想不到这等烟花絮柳之地,居然还有如此雅致名字。”看左近无人,将耳贴近窗户。
只听里面有个女声娇滴滴的道:“……哎哟,倒怨我了,你一去两个月,许久不来瞧我,我还在猜呢,石五爷莫不是另有相好的人儿了。”
又有一个沙哑男声笑道:“嘿嘿,却哪里有,我不过到海陵贩些生盐去了,一直都惦记着你……”
李元霸听出却是不相干的,转过另一间。又听见香字房那边有声音传出,才走近几步,只听里面传来男女气喘吁吁的声音,他忙转身逃走,暗叫晦气。
转回玉字房这边,经过“女敕玉”包房,却见门口半掩。只听里面有女声骂道:“臭小二儿,死哪去了,怎的早叫了个果盘,却许久不见人影儿?”李元霸微微一笑,赶紧走开。
他在通道里乱走,心想须寻个小问采买官所在,不然全无头绪。可是左右张望,却不见一个人影。正自惶急,忽见右转角走出个小子,忙上去拽过来问,可问什么小子都大摇其头,末了才咿咿呀呀的,自指嘴巴,又张口伸出舌头,原来却是个新来的,又是哑巴。
没奈何,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走到一个交叉道口上,忽地大声喊道:“谁是山东来的采买官儿,谁叫谭采买,谭兄,谭爷!这里有封十万火急信儿!”一连叫了几遍,也不见反应。
正无计可施,忽然一扇窗户打开了,里面伸出一张俏脸儿,却是一个陪妓说道:“谁在外面乱嚷什么,要找什么大坛小坛的,这里却没有酒坛子!你小子快说,急信在哪儿?”
李元霸忙跑过去,左手捧果盘,右手往怀里乱模一气,却拿不出什么来,只笑道:“这是亲启急件,须得亲手交给谭爷才成。”
那陪妓听了,露出不屑之色,嘴里“切”的一声刚落,只听里面传来一个声音:“甚么急信儿?”
李元霸一听,估计便是这个主了,答道:“却是扬州知府大人相请,知府大人今日发心宴请各方贵人,他知你在扬州,特发张帖子送来,请你今晚务必赏光。”说着拿出那张邴元真送的红帖,举起扬了一扬,又道:“知府大人要我亲自送到谭爷手中。”
只听里面哦的一声,却是自言自语道:“我才到的扬州,如何那知府便得了消息?”沉吟片刻,才道:“你拿进来吧。”
李元霸应声:“是。”推门进去,先将果盘放一边。转过身去,只见一个年约五十岁上下的男子,正上身,大月复便便,倚靠床榻架上,果然便是小桃红说的那个山东采买官。那陪妓早穿好外衫,坐在采买官身边,双手模他肩头,不住捶揉。
李元霸上前躬身问道:“请问可是山东过来的谭采买、谭爷?”
那男子眯缝一双小眼不住打量着他,不耐烦的道:“少罗嗦,你有什么知府大人的帖子,快拿来我罢!”
李元霸答应了,走上两步,双手捧着红帖递过去。谭采买刚伸手来接,李元霸一出手,先往他左肩肩井穴上轻轻一戳,他也不及哼一声,顿时呆坐不动了。
那陪妓看见,大惊失声,哇的一声,才喊出一半,却被李元霸喝住:“不许叫喊,乖乖坐着别动!”那陪妓以为遇见打劫的了,吓得浑身发抖,缩坐一边,不敢挪动一下。
李元霸见谭采买早吓破了胆,目光中全是惊恐,突然上去一把抓住他,拖下床来,又往地上一推。自将衣袍下摆一揽,一只脚踏在凳子上,手指谭采买的鼻子,喝道:
“姓谭的,你听好,我乃朝廷锦衣探官!你这混账东西!身为朝廷命官,大白天不去公干,却偷偷躲到这里寻欢作乐!朝廷早就掌握你的恶迹丑事,你可知不知罪?”顺手往他肩头一拍,解了他的穴道,令他能开口说话。
谭采买闻言大惧,慌忙伏跪在地,惊道:“小人知罪!小人知罪!”
李元霸暗暗好笑,又道:“如今朝廷正要明查暗访,看看你这等贪官污吏都做了什么见不得人勾当。你从山东过来,快将你在山东所见所闻,一事不漏,全给我从实说来。若有半句不实,一句不尽,嘿嘿,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谭采买本来作贼心虚,正不知朝廷探官意欲何为,又听见不过是询查山东见闻之事,暗叹侥幸,忙道:“是、是,下官但有所闻,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元霸又喝道:“我问什么,你便回答什么,不可有半点欺瞒!”
谭采买连声答应,竟是一改先前趾高气扬的模样,换成一副阿谀奉承的嘴脸,笑咪咪的凑近来道:
“探爷一路辛苦了。下官此次到了扬州,随身也没带着什么,不过有几片金叶在此,探爷如不嫌弃,便请笑纳……”说着,从裤囊里掏出一个手掌般大的盒子,递到李元霸跟前,打开来看,里面竟装有一摞金叶,也不知有多少。
李元霸见了,不禁意外,心道:“嘻嘻,意外之财!却之不恭。这狗官果然是个贪官!俺既然自称是个探官,他既拿出这搜刮来的钱财,不要白不要,不如先收下了,以后也用得着。”伸手接了过来,放入兜里,当即问起江淮一带百姓被征入山东服役之事。
谭采买见这朝廷探官已然纳贿,自己放了一大半的心,这才不紧不慢,将自己如何从山东过来,又到江南一带采买,顺路来这玉香院消遣等等过程说来。李元霸早听得不耐烦,打断他的话,只要他说山东服役之事。于是他又说到今上督促甚严急,所有服役劳工,皆不得回乡云云。李元霸问到张宝庚姓名,采买官摇头不知,说哪里有什么姓名可记,所有征集的劳役民工,无论造船拉纤,全都编号叫人,只有劳役累死伤亡了,才通知地方官府给家人报信而已。
李元霸听了采买官之言,心下不禁默然,至此方信如此茫茫人海中打听张二宝消息,便如大海捞针,无迹可寻,再问几个,也是徒劳无功。
正自感叹,突然外面传来惊叫之声,李元霸一听是从大堂传来,猛然想起颜萱还在外头,连忙跳起来,将采买官推开,夺门而出。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至大堂后门,只见一个公子模样的男子,正摇摇晃晃的,上前欲拉颜萱的手,口中不住调笑。小桃红怀抱琵琶,站在一边,浑身发抖。颜萱一边推开那男子的手,一边出声呵斥,可是那男子似有恃无恐,依旧不肯住手,道:
“嘿嘿,我说美人儿,你长的好俊,你往这一站,那玉香院百十几号女孩儿,别说没一个比得上你一半儿,就是有你半分儿,也都……嘻嘻。”说着伸手想去模颜萱的脸。
李元霸看在眼里,火在心头,直冲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照着那个男子的脸就是一拳,顿时将他打倒在地。那男子哎哟一声,仰面倒下,四足朝天。爬起来时,满脸是血,原来鼻子被打破了。他手捂着鼻子,大声叫道:
“谁、你是谁?竟敢殴打你太爷我,你知我、我是谁?梁阿四,你他娘的哪去了,还不快给老子叫人来!”他手扶桌子,站立不稳,满口吐出污浊的酒气。
李元霸抢过去看颜萱,颜萱一见他回来,本来气白的脸,忽地红了,蓦然觉得委屈,转身伏在他怀里哭道:
“你、你却去哪里了,丢下我不管,这、这恶人他想……”
小桃红早捂住口,躲在一边不敢吱声。
那男子又站稳了,回头看见李元霸,竟然冲上来,挥拳便打。李元霸也不回头,右臂一横,往后一击,那男子下巴又挨了一拳,整个人在原地转了两圈,又仰头倒下。
小桃红惊呼道:“相公,千万别、别打重了。”手指地上男子,道:“他、他是扬州太守少衙内涂、涂公子。”
李元霸低头看去,才认出是那个驾车横冲直撞的恶少太岁,怒气更增,飞起一脚又朝他踢去。那涂公子虽躺倒在地,嘴里仍不干不净,骂骂咧咧,又被李元霸踢了一脚,便滚去一边,痛哼一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小桃红见了,吓得惊呼道:“妈呀,打、打死人了!”
正乱叫之际,玉香院大堂外突然冲进了一群汉子,个个手持棍棒,一进来便将李元霸和颜萱团团围住。
早有一个人上前扶起涂公子,喊道:“少爷,少爷你醒醒!……”模他鼻孔,见尚余气息,回头喊道:“居然敢打我家少爷,活不耐烦了。你们还不快将凶死!”原来却是那个飞扬跋扈的马车夫。
几个持棍大汉便冲上前来要抓李元霸,李元霸顺手拿过颜萱手中羽扇,人挡在颜萱前面,忽地将扇一抖,横扫一圈,只见那几个大汉哼也不哼一声,当场横七竖八,萎顿在地。
众人也没瞧出他使了什么手法,一转眼便制服了几条大汉,都惊得退开两步。
李元霸见众人退来了,才轻声对颜萱道:“姐姐你先坐下,待我来收拾这些坏东西再走。”一边扶她坐在凳子上,自己也转身坐下,翘起二郎腿,将白羽扇摇了几下。
正要叫小桃红过来问话,这时老鸨儿也跑出来了。她先前正在房里打牌,浑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听见喊声便带着几个打手赶过来。推开人群,赫然看见几个汉子横躺在地,不禁大吃一惊。
她一见之下,认得其中还有个太守少衙内涂公子,顿时吓得魂飞天外,拍手喊道:“天哪,是那个天杀的将我们少爷给打死了呢!快来人哪!”众人不住吆喝,纷纷指向李元霸。
老鸨儿见李元霸安然而坐,手摇羽扇,神色坦然,颜萱却紧咬嘴唇,神情羞恼,便瞧出了几分。突然喝道:“红丫头,你站出来!快说给老娘听听,却是怎么回事?”
小桃红怀中犹抱琵琶,怯生生走出人群,哭道:
“阿母,刚、刚才是那个涂公子走过来,见我和这位相公说话,涂、涂公子瞧见这位相公……”手指颜萱,又道:“长得俊俏,便自己上来搭话……”
顿了一顿又说:“可是这位相公不理他,他便……”
“涂公子便怎样,快如实说来!”老鸨岂有不知那涂公子德性,听见小桃红说到这里,早明白了个分,因此故意打断她的话,一边打眼色,示意她不可说出不利涂公子的话。
可是小桃红只顾低头说话,没看见她的眼色,继续说道:“后来,那涂公子便对这位相公动手动脚,胡言乱……”。
老鸨儿不等小桃红说完,早拍手骂道:“哼,老娘还以为是咱院里的女孩儿侍候不好大老爷们,惹得涂公子生气,原来竟不知哪里来的不男不女,跑到玉香院来勾引……”
却说颜萱听小桃红讲述经过,早羞得伏在李元霸怀里嘤嘤而泣,李元霸强忍怒气,柔声道:“姐姐,你受委屈了,都怪我走开了,累你被这恶人欺负,回头我再给你陪不是……”
正说到这里,就听老鸨儿说出那一番话,李元霸不等她说完,倒纵而去,也不看老鸨嘴脸,二话不说,回手一个巴掌,老鸨儿的嘴巴便挨了一记耳光,说的话被打了回去,脸上顿时红肿起来,痛得她往地上打滚,撒泼叫嚷:“妈呀,打死人了,快来人哪!”
李元霸喝道:“住口!你这老鸨儿惯知贪财势利,分明偏袒恶少,满嘴喷粪,你若再叫一声,惹恼了道爷我,瞧我不把你的嘴巴打成稀巴烂,再将这什么玉香院一把火烧成个芋头窑!”
老鸨儿身边几个打手不知死活,抢上来动手,却被李元霸左一拳,右一脚,倒在地,爬不起来。老鸨儿坐在地上,也不敢作声了.众人看了,更吓得轰然退去,几个胆小的早跑出了大堂。
李元霸眼见事情也闹得差不多了,走过去拉起颜萱,笑道:“姐姐,我们走罢。”
这时涂公子又醒转过来,从地上爬起来,看见颜萱要走,手指颜萱,又嚷道:“美、美人儿,你、你别走,过来陪少爷我……”话未说完,一条腿已横在眼前,嘭的一声,只觉眼睛一黑,头被一击,随之身子又被踢起,飞出五步之外。
李元霸拉着颜萱往大堂往外便走,众人见他们过来,纷纷躲避。李元霸经过小桃红旁边,见她吓得哆嗦,从怀里掏出一把五铢钱,递到她面前,笑道:
“小红儿,你唱曲儿很好听,你辛苦了。改明儿我们再来听你唱曲儿。”
小桃红听见,连忙摇头,也不敢接过钱去。李元霸将她的手拿过来,把钱塞入她手掌中,笑道:“这几个赏钱,算是我们谢你了。”
当下携着颜萱,旁若无人,从容走出玉香院,后面竟没一个人敢上前阻拦。
他们一出玉香院,便招了一辆出租马车,坐了上去,只往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奔驰,远离玉香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