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比我预计的,早了三年,甚至五年。”
孙继宗端着一个层层茶垢的白瓷盖碗,慢悠悠地呷了一口。仿佛喝的正是天下名茶。
而对于根顺来说,茶总是不如酒那么顺溜。却也知这粗茶实在是难以入口。或者山不在高吧。
于根顺只用一年时间,就完成了群众发动和财富启蒙,整个藏马山完全动了起来,再也回不到过往。如果有人妄图扼止,定会被这轰然而动的列车撞得粉碎。就算是肇始者,于根顺也不能。
可是,副作用也大。矛盾集中而尖锐,短时间内面临太多问题,不能各个击破,无法逐一解决。
简单地说,因为启蒙,山民们看到了利益。
因为利益的获得,要求分配上的比较优势。
因为比较优势之有或者无,要求分配的权利。这一点才是最邪门的,没也吵吵,有也吵吵。
其实,无论谁来分配,按照何种原则分配,不满的人总是大多数。恨人有笑人无么。
从根本上说,人的yù望永远无法满足。
所谓社会进步,一则是可以提供更多的产品以供分配,并有可持续增加产品的能力。二则是制定相对公平的游戏规则,并保证这规则得以推行。三则是社会成员道德水准的普遍提高,基础是实现自我约束。
而第三则,才是最重要,也是最本质。
因为前二则,永远是相对的。财富永远不可能极大丰富,实现按需分配。制度也不可能绝对公平合理,更不可能严丝合缝地执行。
而现如今的藏马山,就如同一群流氓围了一块蛋糕。
于根顺就是那个打开蛋糕盒子的人。如果不是于根顺创造了这个蛋糕。
错就错在,于根顺手持餐刀,将蛋糕割成小块分配之,貌似随心所yù。为什么他的大我的小?为什么我的不可以更大?
却没人去想,这块蛋糕其实可以做得更大,越来越大。
有句名言,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人民群众rì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同落后的社会生产力之间,尼玛有矛盾啊有矛盾……
按照孙继宗的预计,这个启蒙过程需要三至五年的时间。中间会逐渐浮现问题,需要分门别类地解决,让藏马山始终保持在良xìng的发展道路上。
天下大势,合久必合,合久必分。社会总是一治一乱,螺旋形上升。
“哈哈,本事不要太大。”于根顺大笑之后,又是一丝苦笑。你让哥找谁说理去?
要说孙继宗多年县太爷的积累,也不是没有。一方古sè古香的花梨木棋墩,不知系何年代出品,磨蚀痕迹明显,露出红褐sè的鹿斑花纹,浸了油一般。
两匣纯天然玛瑙棋子,双面凸式,手感温润舒适。黑子透亮,白子通透,有自然条纹如蚕丝,故名蚕丝玛瑙。
这套宝物还是嗡嗡嗡时期偶然得来,跟随孙继宗已经三十余载,向来惜之如命。上一任宝主却是不知所终了。
一年来,孙继宗和于根顺手谈多局,各有胜负。但也就是单纯的下棋,很少佐以聊天。聊天也没有太多实质xìng的内容。而孙继宗退位以后,就戒了酒。
一切都在棋中。对个中高手来说,一副围棋足以推演天下变化。于根顺和孙继宗两人,虽然年龄xìng格经历完全迥异,却都是围棋高手。
“下面当如何?”于根顺投下一枚黑子,将白龙卡断,首尾不得相顾。棋盘顿时陷入乱战。
“自然有摘桃子的人。说是卸磨杀驴,也不为过。”孙继宗飞罩一枚白子,远远地将孤军深入的黑子围了。允许你逃跑,却是要付出代价。这代价就是,不死也要留下半条命。
孙继宗也非诸葛亮,时时有锦囊妙计备着。说这话时,甚至都负不起责任了。
问题就在于,关键时刻,于根顺失了凭仗。楚向前离开沧海,于根顺就真的成了堂吉诃德。平阳县委这边,虽然还有个顾大同,却也无法照应周全。
并不是说顾大同的能力远比楚向前弱些。一则是顾大同身在局中,必须有所取舍。而不像楚向前那样罩在高处俯瞰。二则是力量对比变化,人心改变。敌对者更强,骑墙者转向,亲近者犹疑。
这个变化,孙继宗自是无从逆料。而提前所设的手段种种,均以此为前提。其实并不需要楚向前为于根顺做些什么。远远地站在那里就好。
可楚向前偏偏就是不站了。马后炮本是必杀技,但若没了炮,那匹马也就跟送死差之不多。不带这么开玩笑的。
“哈哈,我也会成驴子。”于根顺苦笑一下,继续腾挪那黑子。驴驴驴,卸磨杀驴的驴。
“想必你也不会计较权位。至于财富,你不需借助于藏马山。”孙继宗多少有些惭愧。从某种角度说,算是把于根顺坑了吧?虽然是并无此本意,更不知此后变化。
“我并不在意权位财富,却不能放任藏马山糜烂。”于根顺强势地并立了一枚黑子,顽强出头。
“下完这局后,你把这棋墩和棋子带走吧。”孙继宗苦笑了一下。虽然谈不上价值连城,却也是极其昂贵的。虽然谈不上向于根顺致歉,至少也有个补偿。
于根顺是藏马山的启蒙者,而孙继宗是于根顺的启蒙者。而今,前一个启蒙者尚在挣扎。后一个启蒙者却已完成了历史使命。再也不能把握局势,空谈何益?
“君子不夺人之美。况且,此物不祥。”于根顺摇了摇头。这棋墩和棋子,不知制于何时何代,更不知曾经被多少人拥有过。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哦……”孙继宗沉吟着,一时间不知如何说起。
打牌的人,确是不能埋怨手气不好。无论抓到什么牌,总是要打出去。因地制宜,因人而异,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目前,手里至少还有两张好牌吧?
顾大同犹在,局势不至于一溃千里,尚有腾挪的余地。
更重要的是,于根顺之所以成为于根顺,自有其道理。如果单把于根顺当了一把狂刀,一匹野马,那就错大了。虽然孙继宗是真心送宝,并非存在了试探之意。
“‘村民自治’的提法始见于八二年宪法,规定‘村民委员会是基层群众自治xìng组织’。‘四个mínzhǔ’的提法始见于九三年民政部下发的关于开展村民自治示范活动的通知之中。从‘村民自治’到‘四个mínzhǔ’,我们党对基层mínzhǔ的认识是逐步完善、逐步提高的。”孙继宗终于理清了思路,苦笑褪去,淡笑上脸。
“‘四个mínzhǔ’,即mínzhǔ选举、mínzhǔ决策、mínzhǔ管理、mínzhǔ监督。全面推进村民自治,也就是全面推进村级mínzhǔ选举、村级mínzhǔ决策、村级mínzhǔ管理和村级mínzhǔ监督,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但是,各地推行村民自治的进度非常缓慢,鲜有成效。”
“在藏马山,你有无与伦比的影响力。但这影响力是一把双刃剑。当下之要,是运用你的影响力,达到撤出影响力之目的。”
响鼓不需重锤。孙继宗提供了思路和依据,于根顺自会结合藏马山实际,想出推行办法。
村民自治一旦推行开来,村民尝到了甜头,就会形成新的规则和传统。届时无论于根顺去留,继任者想改变现行路线,都会遭遇莫大的阻力。
而藏马山民,最不怕拳头,更不会任人揉啊搓。这一点,也是先决条件之一。
“办法倒是个好办法。”这回改于根顺苦笑了。人治不如法制。人力有时穷,法力大无边。
刚刚点了孙义的将,于根顺体会更深。一言可去之,一言可扶持,孙义定是感恩戴德,也定会鞠躬尽瘁。可是,我需要这感恩吗?鞠躬尽瘁就能服众吗?
在藏马山,怕没有人比于根顺更加鞠躬尽瘁的了。而此前之服众,绝非因为鞠躬尽瘁就是。
从根本上说,还是因为给大家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罢了。承认这一点,有点难堪,却也不能不承认。德高望重吗?我勒个去!
“怎么了?”孙继宗倒是奇怪了。
“我的影响力,成问题了。”于根顺也不避讳什么,淡淡地说,“我妹妹于小灵,其实是我父亲早年收养的孤儿,向来说是童养媳的。现在灵儿长大了,为了阻止我和楚楠结合,当众说兄妹俩已经既成事实。楚楠被气走。童养媳之事,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当然,也有人当作不知道。”
“啊?!”孙继宗常年研究藏马山,自是了解人文环境甚深。这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事实如何,并不需追问。悠悠众口面前,事实真的不重要。更不要说别有用心的解读。
这就是说,一张好牌,没了?
那就只剩了个顾大同。至少可以稳定于根顺一两年,不至于当场被撸。
没等孙继宗整理出思路,却有不速之客来访,并且夺走了于根顺乃至孙继宗的最后一张好牌,相当的残忍。
“今晚顾书记自掏腰包请客,我是来请老领导的,大家同事一场。于主任也出席一下吧?”郭大中毫不见外地自斟自饮,粗茶也喝得,“刚刚才宣布,顾书记即将调回首都了。”
“哦。”孙继宗按下棋子,手却没有抬起来。这棋,真是没法下了。
“哦。”于根顺专心致志地盯着棋盘。走了?都走了干净。
“哦?”郭大中倒是古怪了。我说错什么了吗?这两位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好吧,我且等一等。郭大中自有足够的耐心,也很努力地去看棋盘。虽然看不出哪个子吃哪个子。黑的白的搅合在一起,一塌糊涂。
老领导卸任一年了,郭大中也上位一年了,却还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来。
不过官场就是这样,老领导更是深谙其味的,定不会计较这些有的没的。
话又说回来,老领导的办公条件,艰苦了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