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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地上有一些血迹,从车后座延伸至少年的腿处,常生有些慌张地检查着,很快发现那是被座位的钢条刺中的。
伤口有些深,血流了很多。
他想也不想地撕开自己的衬衣,将布条一圈圈地裹在伤口处,扎紧,但愿能止住一些血,让他来得及找人来救。
他自己的后背也在流血,胸口仍然很痛,不过那些可以忍耐,并且很快就会自行止住。
可是这个少年不一样,他是普通人。
常生简单地处理了一下杜绍言的伤势,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将少年拉到自己背上,背心的伤口被压得一阵猝不及防的剧痛,常生忍不住申吟了一声,他立刻咬住嘴唇忍住,扶着旁边的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杜绍言和他差不多高,已经不是小孩子的体重,少年的身体直接压在他的伤口上,同时让他的肋骨发出被挤压的声响。
管不了那么多了,常生咬紧牙关,他拼命地撑住身体,努力往坡上爬。
路坡有些陡,疼痛感让他视线模糊,他背着一个人的重量,身体止不住地往下滑,他一只手抓住杜绍言的胳膊稳着他的身体,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坡上的树,拼命地借力往上攀行。
这段坡没有很长的距离,但他觉得仿佛有一座山的高度,层层虚汗漫上全身,他不知道从后背流下的是血还是汗。
后来他自己都不记得是怎样爬上那个坡的,只记得爬上来之后他站在路中间不顾一切地拦车,太阳很烈,风吹在伤口上很痛,扶着树的手掌全都磨破了,风沙里含着血腥的气味,他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救他。
杜绍言醒来是半天后的事,常生趴在他的床边正看着他,一见他醒立刻冲着病房外叫:“他醒了!”
杜绍言转动着眼睛,他立刻回想起出事前的一切,意识到自己出了车祸:“我死了?”不对,死了怎么能感到痛,马上改口:“我在哪?”明显到处都是白的肯定是医院,马上改口:“我怎么了?”
常生低头望着他:“受伤了。”
“我知道,我……”杜绍言感到腿僵硬地伸不直,他低头望去,被子盖住了腿,看不清怎么了,他抬头看常生:“我腿不会残了吧!”
“没有没有。”常生赶紧说道:“流了很多血,医生已经把伤口包起来了。”
杜绍言这才看到常生手上的白色绷带:“你怎么了?”
“我没事,”常生把手举起来:“医生包好了,不碍事。”他停了一下,低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杜绍言转动着头,问道:“你没事我没事,我家司机呢?怎么没看到他?”
常生沉默着,杜绍言望着他,又问了一遍:“他呢?”
这时几个医生护士冲进来给杜绍言检查,常生被他们挤到一边,少年的眼光穿过人群缝隙,他直直地望着常生:“他呢,司机呢!”
一个医生边挂听诊器边说:“你说车里另一个人?送来的时候就已经失去生命特征了,你别乱动,让我们检查。”
杜绍言愣住了,他反问道:“你是说他死了?”
“是的,”另一个医生口气平淡地说道:“你运气很好,没伤筋动骨,大脑和内脏也没大碍,就是腿上失血较多暂时活动不方便,很快就能康复。”
杜绍言像没听到他的话,眼神呆滞。
医生检查完之后离开病房,常生坐到少年床边,他想着安慰的措辞,但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
任何言语在生命的逝去面前都苍白无力。
杜绍言望向他,半晌说:“明明之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世事无常。”常生轻声地说,停了一会又说:“送我们来的车子报警了,你的家人正在赶来,你不要怕。”
“我不是害怕,”杜绍言垂下眼睛:“我只是突然觉得,生命太脆弱了……死亡原来这么近。”
他不再说话,褪去平时乖张的模样,此刻安安静静的样子像受伤的小动物,常生觉得他还是个孩子,这让他非常的不忍心,以至于他原本打算马上离去的念头动摇了。
“人生就是这样,总有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有些人很年轻就意外离世,有些人活了很久却……”常生停下话语,他又叹了口气。
杜绍言沉默着不再说话,常生在他身边坐了一会,起身走出病房。现在他们在离出事地点最近的乡镇医院里,从走廊窗口望出去,他可以看见不远处的青山绿水。
相比与正常人的寿命,这些自然景物才是永恒的吧。常生默默地看了会风景,听到有人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
他转过身,看见一个医生带着两个穿制服的交警大步走过来,医生走近了说:“交警来了解一下情况,”又介绍:“这位就是送人来的……呃,还没问你怎么称呼。”
常生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我叫常生。”
医生将他们带到乡镇医院的办公室,闲杂人等回避之后,一个瘦高的交警礼貌地说道:“常先生你好,我们交警队刚才勘测过事故地点,有些问题要请你配合回答一下,”他停了一下:“方便的话,出示一下你的证件,身份证。”
“没带在身上,抱歉。”常生有点不安地回答。
另一个胖一些的交警接着说:“哦?你和事故车辆,以及车上一死一伤的两个人,是什么关系?”
“我坐顺路车。”
胖交警皱起眉:“不认识?”
常生赶紧摇头:“受伤的孩子我认识,叫杜绍言,另一个是他家司机,我是第一次见。”想想又补充:“我在路上碰到他的车,那孩子好心载我一路,想不到……”
瘦高交警嗯一声:“我们发现事故车辆有严重撞击的痕迹,你描述一下当时情况。”
常生努力地回想着:“嗯……我也不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突然撞了一下,车子就翻了……”
胖交警打断他的话:“你看到肇事车辆了吗?”
“看到了。”
“什么车?”
常生回忆着:“一辆很大的车……”
胖交警又打断他:“我问的是什么车!”
常生被他吓得停顿了几秒:“应该是……货车。”
“车牌?”
“没看到。”常生摇摇头:“真的,太快了。”
两个交警交换了一个眼神,瘦高交警又问:“我觉得有点奇怪,你坐顺路车说明事发时你在车里,车辆损坏地那么严重,为什么你现在好好地站在这里?”
常生愣了一下,瘦高交警接着说:“我问过送你们来的车子,那位司机说你当时站在马路中央求救,还背着伤者,你没有受伤?”
常生反应过来,他举起包扎着纱布的手:“我手已经处理好了,还有背上有刺伤,医生也都帮我处理了。”他没有说肋骨的断裂,因为他不想惹来更多的麻烦,而且,他的肋骨正在恢复中也不需要医生的救治,至少现在疼痛感已经消失了,“大概我运气很好,坐的地方没有什么大撞击,没有重伤。”
“哦,我不是怀疑什么,只是觉得蹊跷,看来你福大命大,”瘦高交警合上记录本:“现在我们要去向伤者了解一下情况。”
两个交警转身要走,常生迟疑了一下叫住他们:“等一下。”
“什么事?”
“那个孩子,他受伤才醒,他受到惊吓现在情绪很低落,”常生鼓起勇气说:“能不能迟一些再问他事故的事?”
“这个我们会考虑的。”两个交警点点头,离开。
常生松了口气,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对与官家人打交道感到莫名的恐惧。
他又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刚才的医生走进来,边喝茶边问:“交警问完了?”
“嗯。”
“伤者家属已经来了,正给他联系转院,”医生随口说道:“你要不要一起转。”
“这么快就来了……”常生看看手:“我,我不用了。”
“你伤势不轻,来的时候我检查过,伤的手和背心出血量都不小,我们小医院处理不了太复杂只能先止血包扎,我建议你还是一起转到大医院去检查一下,留下后遗症就麻烦了。”
“谢谢医生提醒。”常生笑一下:“真的不用了。”
“不过我看你脸色是比刚送来时好很多,”医生也不勉强他:“你运气不错,要害一点没伤到,那个杜家的人也没伤到。”
常生有点腼腆地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医生又说:“我也是刚才知道,原来受伤的孩子是杜家的人,你怎么不早说。”
“杜家的人?”
“你不会不知道吧!”医生反而吃惊:“你不知道你坐的车子是杜家的?”
常生是真不知道:“杜家?我只知道他叫杜绍言。”
“不会吧,”医生摇摇头:“难怪我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杜家即使不算全市最有钱的人家也算之一了,开制药公司的,做我们医院这行没有不知道他家的,早知道是杜家小儿子在我们医院,我们早就开最好的病房给最好的医疗了,杜家一高兴投资我们个住院楼就赚大了!”
常生也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难怪那孩子一副少爷骄傲的做派,原来如此。
“不管怎么说是你把杜家的小孩送到医院的,我猜他们一定会好好感谢你一番,至少几千块钱少不掉,”医生感叹:“乡下人也有走大运的时候啊。”
在他看来这个灰头土脸的三十岁男人不过是个普通的乡下男人,常生并不介意他口气中的轻微嫉妒和嘲讽,他点点头:“那我走了,谢谢医生。”
他并不是为了得到报酬才在车祸关头不顾一切用身体护住那个少年,他仅仅是下意识的动作——不想见到身边有人受伤或者死去,反正他除了疼痛之外并不会损失什么,会去救人在他眼里就是一件理所当然没什么可称赞的事。
相反他甚至害怕别人会对他感激,他害怕别人会注意到他,害怕别人发现他和其他人不同。
他只想自己像一个背景,只需要静止地被放置,被遗忘。
常生朝杜绍言的病房走去,他在走廊里犹豫着,想着怎样对他开口说要离开。
然后他看见病房门口站着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正在和刚才的两个交警交谈着,表情严肃。
常生犹豫了,既然那个少年的家人已经来了,他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可是他觉得他应该当面和他说一次告别,去年的不告而别让少年很介意,他不想他再介意一次。
他想了想,慢慢走过去,男人也看到他了,客客气气地问:“你是常先生?”
胖交警替常生回答:“他就是常生。”
男人点头:“我是杜守信,是律师,”又说道:“也是杜绍言的叔叔,感谢你将我侄子送到医院。”
“那没什么。”常生干巴巴地答道。
杜守信很礼貌,但这种礼貌更多地含有高高在上的疏离,常生能感觉的出来,这比杜绍言的不甚礼貌更让人不快得多。
“你留下联系方式,钱会让秘书开支票送给你。”杜守信接着说道。
“我不是来要钱的。”常生望着紧闭的病房门:“我和那孩子告个别就走。”
“哦,对了,你还受伤了,”杜守信看到常生手上的纱布:“医药费我会全包……”
正说着,门突然开了,一个女人站在门口:“是常先生?”
杜守信解释道:“不好意思声音太大打扰到哥和嫂子,他马上就走。”
“不用,绍言正说起他,”女人一笑:“常先生请跟我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