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日,晚十时,乔装改扮的吴安平和夏听白,由闸北菲里克旅馆施施然走了出来。
大门口有黑水公司特勤组的几个战士,穿着便衣短衫,正和楚定一派的向导聊得热火。等子时一到,他们便要再入菲里克旅馆,从那间空房拿回樟木箱,并取回海秘员留下的回信。吴安平和夏听白经过时,几个战士目光扫过来,有些诧异,但犹豫一阵,也未前拦截,只注视两人的身影,一直到掩入夜色。
“像不像?”有战士窃窃问道。
“有点像,但不可能是。”大家心里其实都这么认为。
离开旅馆老远,吴安平仍忍不住朝身后张望一眼,紧了紧头的宽檐帽,向夏听白埋怨道:“其实,今晚只需记录下道标,明早再过来行动不迟。你非要看什么夜海,瞧见没有,差点没让他们认出来。”
夏听白撩起帽檐前的纱巾,道:“你太心虚,走路都不自然,难怪惹人注意。把心放宽就是,我保证,就算面对面,他们也认不出你来。先前化妆,你不是照过镜子,把自己也吓了一跳吗?”
吴安平乐道:“我确实吓了一跳,不过,那可不是因为没认出自己,而是没想到,经你这一化妆,我竟也挤进英俊之列,勉强可称‘小生’。这太意外了。”
夏听白听他说得有趣,也“噗嗤”笑道:“你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在损我?”
两人边说边笑,知道已不可能再有暴露的风险,便重新转回一条带路灯的主道,想拦截两辆黄包车或者一辆载客马车。
夏听白想见识这时代海的夜生活,当然应该去公共租界或者法租界。那里茶馆、餐馆、戏园、酒馆、舞厅、酒、浴场等娱乐设施应有尽有,中西合璧,就沿着马路排列,有的昼夜不歇。当然,烟馆、赌场、妓寮也不少,更是通宵达旦营业。
确实有夜行的马车经过。车厢沿挂着汽灯,蹄声“哒哒”,铃声“叮叮”。车夫甩着鞭子,驱赶着马车,快速从两人身前驰过,却对招手示意视若无睹。
“这什么素质?拒载?”夏听白生气道。
没有见到黄包车,马车又截不到,吴安平便劝道:“还是明早再过来,我看一时半会也拦不到车。”其实还有些话他不好说。马车驰过时,吴安平总隐约闻到扑鼻香风,很腻人的那种,与夏听白发散的清香全然不同。这让他有不妙的预感,或许这些夜驰的马车,是专门接送舞女的香车。在广东时,他晚间也遇到过一两次。
夏听白踢了一下马路牙子,不甘心道:“真扫兴!”
两人本想径直启动D7引擎回转西峰,或者到新世纪苏州暂住一晚,但就在这时,他们听到身后有怯怯的声音传来:“老爷,太太,行行好”声音很细,但因为出现得突然,倒让两人吓了一跳。
吴安平转身看去,就见十几米外站着几个十一二岁的小乞丐。这几个小乞丐有的空手,有的端着破碗,单衣褴褛,在阴冷夜风地吹拂下,浑身不时瑟抖着。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并不敢前,就离着十几米远朝这边怯生生哀叫。
夏听白也朝那边看去,只看一眼,便觉得胸口似喘不过气来。
民国近十几年来,到处都曾出现饿殍遍地的惨状,这种情形吴安平见过很多,虽有感触,但见得多了也就麻木。夏听白不同,她没想到网曾见到的那种非洲饥饿儿童触目惊心的瘦和虚弱,如今竟活生生显现在自己眼前,而且就在自己“曾经”的国家。
夏听白快步朝那边走去,吴安平连忙跟。夏听白只注意那几个小乞丐,吴安平目光流转,却借着路灯射过来的光,看到了更远处的窝棚,一座连一座的窝棚,似乎那里的黑暗中,正有无数人注视着他们。
几个小乞丐注视着夏听白,但夏听白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手忙脚乱拿起自己的坤包乱翻一阵,终于翻出一瓶矿泉水、一包女乃油饼干、几块巧克力和半袋已开口的薯片。她把这些东西都塞到一个个的小乞丐手中,轻声道:“每人分一点,先垫垫肚子。”然后她对正朝四周观望的吴安平道:“你身带钱了?”
吴安平遇到过忘带钱的窘况,后来便无论到哪里,都随身携带大量现金,此时他内外下六个口袋中,就分别装有四种外币、一种银元券和十来个大洋。不过,他知道附近绝不止这几个小乞丐,拿大量钞票出来,只会给自己惹麻烦,便将那十来个大洋取出,交给了个子最高的一个小乞丐。
夏听白见他如此小气,便有些生气,吴安平一扯她胳膊,朝一侧示意道:“你朝那边看。”夏听白这才注意到不远处那成片的窝棚和幢幢人影,便有些心惊。
吴安平安慰道:“小心些便是。这些都是苦人,一般不会起什么歹意。当然,如果诱惑太大,那又当别论。”夏听白这才明白为何他只给了十来块大洋。
这几个小乞丐确实不像经常乞讨的,非但哀求不算响亮,便得了施舍,也忘记要说声谢谢。吴安平和夏听白当然不会在乎这些,他们正商量要如何安置这几个孩子。看不见也就罢了,如果看到,无论有多少人,以吴安平的能力,都尽可以改变他们的命运。
终于决定明日让他们去找辛逢馥,寻一所学校给他们,就在这时,几个小乞丐间却突然发生了事故。那个个的,大概饿得急了,撕破外包装,拿起女乃油饼干就往嘴里放,但他还没咀嚼几下,那个子最高的小乞丐,却突然动手,凶狠地打起他来。
“小七,这是给泰哥的,你怎么敢吃?你不能吃!”高个子小乞丐一边流泪,一边动手,好像有些心疼,但手下却不轻。
“三哥,我饿”小七脸颊肿起老高,却仍拼命把饼干往嘴里塞。
其他四个小乞丐,有的拦那个三哥,有的去抢小七手中的东西,整个乱成一团。
“住手!”吴安平呵斥道:“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人还打起来了?”
他久掌权柄,脾气虽温和,但因时空穿梭之故,几乎任何计划都是一言而决,时间长了,不自觉便养出些气势,这时一发火,便将几个小乞丐都镇住了。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光荣的事,就是普通的恩主,如果对这些未成年的小乞丐发脾气,估计他们也会被镇住。
三哥有些委屈,泪水涟涟道:“这是留给泰哥的,他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见小七还未停嘴,他怒气冲冲指着小七骂道:“你没良心”小七听他这么一说,拿着饼干的手,便怎么也送不到嘴边,似乎无知无觉,任由夏听白给他擦拭嘴角的血迹,突然却咧嘴大哭道:“三哥,我只是太饿了”听他哭,其他几个小乞丐也跟着哭起来。
“哭顶什么事?不要再哭了,就这点东西,还填不饱一个人的肚子,顶什么?这不是有十几块大洋吗?回头多买些食物,再多几人也尽够吃了。小七,你继续吃,不过需分给哥哥们一些,不能一个人独享,是不是?”吴安平斩钉截铁道。
夏听白把一块饼干又递到小七嘴边,柔声道:“没关系,吃,回头就不用担心再受饿了。这饼干太干,要是吃急了会噎着,来,喝点水。”小七怔怔看着夏听白,突然喊道:“阿娘”
夏听白脸一红,却并不应他,而是把他手中的饼干、薯片、巧克力拿过剥开,又分给了其他几个人。只是其他四个人虽然接过,却并不肯吃,一直在看三哥的脸色。
吴安平沉着脸道:“他们叫你三哥,难道你看着他们挨饿?我早说了,那十几个大洋,够买千斤粮食,就算加一个‘泰哥’,也尽够你们吃一个月。莫非你或他是想把这钱落下,要是这样,我就要收回了。”
三哥紧紧捂着口袋,呜咽着哭道:“不是,你冤枉我,我才不会贪这钱。只是泰哥得了热病,需要钱抓药,这钱不能买粮食!你问问他们,泰哥有多好。不让我们去要饭,就一个人扛活拉车供我们吃喝,要没有他,我们冬天早死干净了。现在他得了热病,没钱治,快死了,我们要把钱用来买粮食吃,那还是人吗?”
七和其他几个小乞丐都不吭声,三哥这话显然不假。
吴安平和夏听白对视一眼,拍拍三哥的肩膀道:“带我去看看你们的泰哥,热病,嗯,或许我能治。”他看了看其他几个小乞丐,又道:“附近我不熟悉,如果这时还有吃的东西卖,你们就去买一些,别愁钱。哦,你们两个愿去。小三,给他们两个大洋,再多去一个,能多带就多带些。小三,别舍不得,钱我再补给你。”
见小三眼巴巴看着他,就是不松口袋,吴安平不禁莞尔,又从衣口袋模出一张银元券,递给小三道:“这张银元券是十元面额,换你两个大洋,应该没问题?”
三脸红扑扑的,但还是先接过银元券放入口袋,才拿出两个大洋给准备去买粮食的三个小乞丐,并叮嘱道:“小四、小五、小八,记得去王婆姨那里买,她每天关门都很迟,而且总算错帐,比别家便宜。”
夏听白轻声对吴安平道:“这王婆姨看来很会做生意。”
吴安平轻“嗯”一声,并没答话,他已经在琢磨到底什么是“热病”。是中医的伤寒,还是西医的发烧?若是发烧那很好治,用后世的退烧药应该是神效,要是伤寒,那可就麻烦了,单纯退烧是不济事的,他可没本事治。
四、小五、小六去买吃的,小三和小七就带着吴安平和夏听白往窝棚走。可能是因为多了十块钱的银元券的原因,小三并没有再阻止小七享用饼干,只是小七这时也不去吃了,只是将几块饼干攥得紧紧的。
夏听白见状道:“小七,快把饼干吃了,看,已经捏碎了。”小七见是这样,才捧着碎块、碎屑送到嘴里,囫囵着就往下咽,却正被一块碎屑卡住嗓子,干咳不已。夏听白忙把矿泉水递给他,灌了两口,等饼干软化,才算顺了下去。
三手中也有几块,吴安平也劝他吃掉,但他只是摇头,吴安平遂不再劝,便问他:“你们三哥、小七、小六这样乱叫,我也跟着乱叫,还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不介绍一下?”
三犹豫一下,低声道:“我们没有名字。”
吴安平惊讶道:“爹娘没给你们取?”
三平静道:“应该是想取的,只是没赶,就全饿死了。我家姓刘,在几个人中岁数排第三,所以就叫刘三,他叫朱七,去买吃食的是张四、张五、赵六。本来还有一个王二的,泰哥生病后,没钱治,没饭吃,实在活不下去,他个子最大,就把自己卖了三个大洋。谁知只够抓一副药的,还是没把泰哥的热病治好。”
吴安平心中发酸,却还是问道:“泰哥叫什么?有名姓吗?”
刘三道:“泰哥十五岁,他爹娘最后死的,当时他十三,已经有了姓名,叫杨三泰。”
吴安平惊讶道:“就是他从十三岁开始,一直养活你们两年?”
刘三摇头道:“那倒不是。我们几个的爹娘是一起逃荒到海的,不过这边也不好生活,没几年都死了,后来就是泰哥他爹娘拉扯我们,两年前都染了痨病,没钱治,就没治,躺了两个月,都死了。这边一共死了三十多个人,有大人有小孩,我们几个反倒没事。”
夏听白突然问道:“听你说话,你们好像读过?”
刘三黯然道:“读过一点,原来这里的窝棚住着一个老匠,只是丢不下脸讨饭,全靠大家有一顿没一顿支应着。平时没事,他也不出去,就在这里教大家识些字,断断续续差不多有两年。后来他也染痨病死了,就再没人教了。”
吴安平道:“泰哥一个人能养活你们五个吗?为什么非不让你们去乞讨?”说实话,他很困惑。海行乞为生的人多了,不见得就有多丢人,况且生存总是第一位的。尊严在这时代,只在衣食无忧的人们口中高贵,对一心要活下去的饥饿人群来说,早失去了那种耻辱的感觉。
刘三看看四周,小心翼翼道:“这里白天是有丐头过来管的。两年前还没有,那时候我们也出去要饭,因为年纪小,反比大人收获多些。但后来来了丐头,就把小孩子组织起来,有时候故意打得很惨,满身是血才让出去,也有打断胳膊和腿的,他们也不管治,先后死了好几个人。”
“泰哥就是因为这个,才不让我们再出去,他个子很大,力气也大,干的活儿也多,才凑活能撑住。我们偷偷出去过几次,挨过丐头的打,泰哥知道后,找丐头理论,那家伙仗着人多,就逼我们答应,只有不要饭才能在这里住。后来,我们怕再给泰哥找麻烦,就没再出去了。只是,有时泰哥能找到一些糊纸盒的活计,我们也可以出些力。”
吴安平点点头不再问,眼睛仔细打量着越来越近的窝棚。
灯光已经过不来,星光又太暗,哪里看去都是影影幢幢,只能大致分出轮廓。
窝棚不是只有一座,而是连着有几十座,有的高些,有的矮些。高窝棚似乎是就着塌毁的房屋搭建,所以下部显出方正的轮廓,矮窝棚应该是挖得地坑,然后再搭一些树干树枝,铺破草席或破毛毡,再垫土压实,看去只是平地有两尺高的凸起。不下雨下雪没事,若有雨雪,这些窝棚也就只能挡挡风而已,根本住不得人。
但实际这里有很多人。倒是没人走进,只是隐约还是能感觉到,有人在注视,而且是很多人在注视。这里的人点不起蜡烛,也没有油灯、汽灯什么的,吴安平和夏听白也没带手电筒,所以看不出实际情形,只能跟着熟悉道路的刘三和朱七往里走,黑暗之中那偶尔的反光,应该就是人的眼珠反射的光芒。
“这里有多少人?”
“七百多。”
“七百多?”夏听白朝四周望望,惊讶道。
“我看窝棚大概也就四五十个,如何能住下七百多人?”吴安平觉得不可思议。
刘三虽只十二岁,但已经经历很多事,他解释道:“窝棚也不是谁都能住。如果不是我们几家来得早,后来爹娘都死后,泰哥又长得壮实,这窝棚早就给别人占了。很多人是找张草席,或者是毛毡,裹住身体,也不拘那里,倒地就睡的,去年冬天这里就冻死了四十七个人。夏天好些,除了蚊子多,里外没有多大区别。”
“总会有人找到工作,只要境况好些,就会从这里搬走另外租房住。他们的窝棚走时会留下,或者给相好的别家,或者卖给下一家,虽然大家都没钱,但一个大洋就能买个窝棚,总有人能凑出来。这里的住户,除十几家人口太多,或带病口的,一般也住不长,顶多半年一年,总会有人走,有人来。”
“这里不是都是乞丐,有些是有工作的,只是也离不开。去年秋天,曾经有一户老人家,心疼自家的小子,就投了苏州河,死了,但没想到那家小子也倔,跟着也投了河。这苏州河两天飘起两个人,都肤囊了,也没人来收尸,后来一个过路的老爷看见,有点不忍心,才花钱找人钉了两口薄棺材装,抬到了义庄。当时好多报馆的人过来,整整热闹了两天。”
夏听白觉得慎得慌,尤其是看到刘三小小年纪,说起这些事来声音竟异常平静,昏暗中看不清他脸色如何,但总归不过淡漠麻木。面对一个这样看待死亡的少年,她有些心冷,也心疼,脚步登时乱了,打了个趔趄,差点把牵着她手的小七带倒。
“怎么了?”吴安平觉出不对,忙问道。
“没,没什么。树枝拌了一下。”夏听白掩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