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了两个小弯,离街灯昏暗的道路已有几百米远。
绕开了一高一低两座窝棚,刘三在一处矮墙前停下。
那里有点火光,应该是灶台。
刘三前拨了拨火炭,又往里扔进两根枯枝,那火立刻便腾了起来,照亮了四周。
吴安平打量眼前这个窝棚,发现是倚着一面倒塌的土墙搭建的。
土墙还留着半个窗户,进出的门也是半个,只是向下斜着挖进去,能容下人进出。土墙后面,窝棚顶就倾斜下去,很容易看出,这其实就是一个半掩的土坑。应该是时间长了,窝棚顶的草长得很高,或许是温度够,比正常入春的野草还要茂盛。
“幸好还有半截蜡烛。”
刘三从灶台旁拿出一根寸半长的蜡烛点,用手遮挡住风,小心翼翼进了窝棚。这应该是为夜里留意泰哥的病情特意买的蜡烛,否则绝不需要为夜间照明而浪费钱。
吴安平跟着刘三往里进,但一股刺鼻的霉味立刻就扑了过来。这味道他还比较熟悉,在广州时,如果不经常晒被子枕头,用不了两天,满屋子就都是这种霉味,只是这股味道当然比在广州时经历的更重。
烛光映亮了斗室。除了一条三条腿的板凳,一个搪瓷盆,和放在地的一口锅、一根铲勺、几双筷子,窝棚里几乎找不到任何居家用的东西。三米长、两米宽、一米高的土炕,占据了室内大半个空间,面铺着草席、毛毡,拼凑成一张完整的炕面。两床打着巨大补丁的棉被堆在炕角,另一个炕角则是一堆衣服,俱是单衫单裤,偏没有棉服。
土坑正中,此时正蜷缩着一人,身压了两层棉被,但仍有些瑟瑟发抖。他不时会咳嗽几声,声音很重,而且一咳嗽似乎就停不下来,吸气喘气声很大,又有些不通畅,“咝咝”声不绝于耳。这人即便蜷缩着身体,个头几乎都有五尺高,虽脸色蜡黄,但浓眉大眼,口阔鼻宽,确实是条壮汉。
当然,这时吴安平已经知道。此人便是刘三口中的“泰哥”杨三泰,而他的年纪只有十五岁,其实还是个孩子。
可能是烛光的刺激,杨三泰有些清醒,转动着身子,迷迷糊糊道:“小三?小三?是你回来了吗?”
刘三抹把眼泪,凑过去道:“泰哥,是我。我回来了。”
杨三泰眼睛没有睁开,而是断续着道:“回来就好,不要再出去了”说着,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似又陷入懵懂之中。
刘三忍住泪,冲吴安平道:“老爷,泰哥有些不清醒,总是说这几句。您快给他治治!他是个好人!他可不能死!老爷,我知道您也是好人,快给泰哥治治!他都快死了!”他语无伦次地说着,然后便大哭起来,小七也拉着夏听白进了来,见刘三哭,小七也跟着扯开了嗓子。
吴安平没理会他们,他前模了模杨三泰的额头,发现当真烫得厉害,又听他咳嗽,便知道可以用退烧药和止咳药,但再多就不知道了。他可不是什么大夫,当初能在广州治好余大成、余铁鹏,是全靠问后世的大夫,而且又从广州请了最好的医生和护士。杨三泰的情况似乎也很严重,但这时间显然不适合直接去医院。
他朝夏听白看了看,示意她也过来瞅瞅。
夏听白想月兑开小七的手,但发现小七紧攥着,就是不松开,于是便带着他到了榻前。她的见识更多些,仔细查看一番,便有些犹疑道:“似乎是重感冒的症状,我不确定,但是脑袋发懵、鼻塞、咳嗽、喷嚏、头痛、发烧、浑身疼痛不适,这确实很像得了重感冒。”
吴安平道:“那我就按重感冒取药,实在不行,天明再送医院。”
夏听白想了想,感觉没什么危险,便点了点头。
吴安平欲言又止道:“那么,你跟我回去取药。”留夏听白在这里,他终究有些不放心,刘三、朱七两个小子想必是会保护她的,但这里环境复杂,不知会有什么危险发生,若真有事,两个小子也不一定护得住她。
夏听白也有些害怕,但看着刘三和朱七求助的目光,又知道这时并不适宜离开,便一咬牙道:“你自己去,早去早回。放心,就这点时间,出不了什么事的。别忘了,我还当过警察,真有危险,我也不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弱女子。”
吴安平这才记起她曾经当过警察,便有些放心,要往外走,却又停下,回到她身前,掏出随身带的一柄手枪,递给她道:“差点忘了,我还带着这玩意。给,拿着防身,你当过警察,开枪总没问题。”
夏听白也没拒绝,接过放在了一旁。
吴安平又再度叮嘱刘三机灵一点,这才快步离开。他沿着原路返回到街道,见四周无人,便来到一丛灌木后面,启动引擎,记录下道标,穿梭到了后世的苏州。
在苏州,他药房买了退烧药、消炎药、感冒药、止咳药,又询问医师,配了一些维生素和口服葡萄糖,顺便到超市买了许多女乃粉、麦片、芝麻糊、散装饼干、糖果、乃至蛋糕、熟食、挂面之类杂七杂八的东西,这才又穿梭回西峰。
在西峰,他将所有东西的包装去除,重新用纸张或纸盒包好,又取了一辆福特T型车,将车塞满米面粮油、锅碗瓢盆、衣服被褥,甚至装了两麻袋块煤,这才启动引擎回到海。这时,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
再出现时,声势就大不一样。
动机隆隆作响,车灯刺破黑暗,吴安平驾驶汽车,连街道都没,就朝窝棚那边冲去。没多远,就见小四、小五、小八三个小乞丐,正拖着几袋食物在前面,便招呼三人挤车,一起往回赶。三人谁都没坐过汽车,这一坐,便如孙猴子尽了蟠桃园,这里模一下那里模一下,吴安平看在眼里,见他们还是保留着孩子的天真,心中也是高兴。
“这是汽车?”
“我们坐汽车了?”
“我们坐汽车了!”
苦难再重,但总挡不住孩子们发出欢呼声。
幸亏杨三泰的窝棚没在连片窝棚的正中,车可以一直开到他的窝棚前,才用停下来。夏听白听到汽车响,已经知道是吴安平回来,早带着刘三和朱七在窝棚外等候。不过,发动机的隆隆声,也惊动许多其他窝棚和睡在地的人,车灯的光柱扫过,可以清楚看到几百个人正朝这边惊惧观望。
吴安平顾不理会,对刘三他们道:“来,小四把食物买回来了,我也给你们带了些礼物,抓紧把东西卸下,我好给你们泰哥治病。”刘三惊喜道:“好咧!”朱七这时也放开夏听白,前跟着搬运起来。
夏听白过来道:“怎么把车都开过来了?动静太大。”
吴安平道:“我琢磨今晚可能离不开这里,但明日还有事办,有辆车用很方便。再说,回去一趟,如果能不带些东西过来,我才多大力气,能搬多少,终究比不拿车载。”
夏听白朝外面示意道:“但惊动的人太多,这些人怎么办?”
吴安平想了想,对刘三道:“惊动大家很不应该,你找相熟的人,把那几袋大米让他们拿去,都煮了浓粥,让大家吃一顿,算是我的赔罪。七百多人,饱肯定是吃不饱,但现在没有时间,只能等明日再买些米粮,让大家饱餐几日。那些腊肠,多取些去,煮到粥里,添些荤腥。糖果带的不少,每人都能分一两颗,你们留一包,其他也交给他们。”
刘三答应,就要去找人,吴安平又提醒道:“告诉他们,千万不要抢,谁要是抢,以后几日买来米粮,就取消谁分的资格。”刘三应声而去。
不一会儿过来几个中年人,也是一脸沧桑,一身风尘,但是看起来朴实,很可靠。吴安平就把大米、腊肠、糖果以及一袋块煤交给了他们,由他们去办这件事。这当口,很多人都已被惊醒,见有这样的好事,都忍不住高兴,遍地想起“谢谢老爷”之声。
吴安平心想,自己这算哪门子的“老爷”?若被关岭东、蒋百里、左纯庵他们知道自己半夜三更不睡觉,而是跑来做这样的事,只怕下巴颏都能惊掉。不过,这毕竟是件好事,有时间有机会的话,还是要尽可能多做做。
进到窝棚,将退烧药、止咳药、消炎药、感冒药一股脑给杨三泰喂下,又冲开一碗葡萄糖,让小七慢慢给他喂服,治病的事就算暂告一段落。至于效果如果,最少还要等一个小时才能见分晓,看烧会不会退就能知道。
这事弄完,吴安平就开始指挥刘三他们收拾窝棚内外。那些烂板凳、破锅碗、发霉的棉被、拼凑的褥子、满是眼的衣服,他本想让刘三全部扔掉,谁知刘三却说:“这些都还有用。”见他把东西放到外面,招呼有需要的人过来拿走,吴安平忍不住暗骂自己一声:“真是个资本家!”
几个孩子先是狂吃一顿,直到夏听白劝阻,这才停嘴,端起好的女乃粉、麦片、芝麻糊品尝。只是除了芝麻糊大家都认为香,可口对味,对牛女乃、麦片竟然都不认可。
吴安平忍不住朝夏听白笑道:“看到没有,这福有时候也不是谁都能享的。我也觉得牛女乃、麦片味道很怪,一个有女乃腥味,一个焦糊味,又不像咖啡那么可回味,不喜欢,喝不了。”
夏听白讽他道:“那是你没口福。”
对刘三几个孩子来说,这几个小时,就如同突然来到天堂,一切都那么不真实,所以总有人忍不住掐掐自己的脸蛋或者胳膊,生怕是个梦,一下子就惊醒。但嘴里的甜味、肚子的饱撑、窝棚外飘来的粥香,都在提醒这确实是现实,如梦境一般的现实。
以往的经历的苦难,使这几个孩子的心思十分敏感,他们任何东西都不主动去要,也不主动去拿,只有当吴安平和夏听白亲手交给他们时,他们才会接过。小七当初抢饼干吃,现在却安静下来,夏听白问他:“有这么多好吃的,你怎么反而认生了?”小七怯怯道:“太多了。我怕不小心,你们生气,就又没了。”
夏听白回过味来,只觉心酸得不行。
后世的普通药,在这时代就是特效药,后世的特效药,这时就是神药。尤其是西药,在没有抗药性的情况,起效之快,当真有些匪夷所思。中药反而不太好说,人工种植的药材比起野生,肯定退化不少,损失许多药性,但改进及提高工艺,又促进了药效发挥,究竟后世的好用,还是现在的好用,还真说不清楚。
过了一个多小时,吴安平又拿出温度计,第三次为杨三泰试体温,发现汞柱停在三十七度和三之间,便松了一口气,对周围几人笑道:“体温降下来了。我看过药品的使用说明,这头关一过,再有两个小时,应该就能回到正常体温,现在还是有点稍高。”
刘三拿起一小包标有“壹号”的退烧药,啧啧惊奇道:“这是什么东西?这么一小包,就比‘三指李”的十几大包草药还管用?”他也有模有样模模杨三泰的额头,惊讶道:“真不太热了!”
吴安平又在冲口服葡萄糖,准备为杨三泰补充体力和水分,听刘三说得有趣,便轻笑一声,也没抬头,边冲水边道:“这是尼美舒利,专治热病的神药。”这自然是玩笑话,但他又说:“剩下的几十包,你们留着,以后再有人生病,高烧不退,就可以用它。不过,这只能退烧治热病,其他药也得跟。”
几个孩子都答应一声。但谁也没发觉,小七偷偷把两包“壹号”攥在手里,放进了自己的小口袋。他眼珠子转来转去,不知道又生出什么主意。
吴安平将一碗葡萄糖水递给刘三,让他去喂杨三泰,见其他几个孩子都有点困,而夏听白的下眼皮也开始打架,便在窝棚扫了一眼,说道:“困了就都睡会,你们泰哥烧一退,就没多大危险,不用总守着。窝棚里地方太挤,又突然多了许多东西,排不开。这样,小三、小四、小五,你们三个在炕睡。听白,你到车去休息,小七、小八也去。”
夏听白没拒绝,反问他道:“天明还要办事,你不打个盹?”
吴安平摇头道:“我暂时不困,就在附近走走。等困,会回车的。”
这时,附近的窝棚仍是一片喧嚣,四处弥漫着一股粥香。
以十来个露天灶台为中心,几百号人分成十多股,将每一个灶台团团围住。先分到米粥的人,吃完后也不离开,虽不前抢夺,但退到外围仍眼巴巴地往里瞅,喉头不住地吞咽口水。还没轮到的人,则排成一圈,妇女和少年在最前排,成年男性在后等待,或者维护秩序。
几袋大米,加起来不过两三百斤,但因为铁锅只有十多个,也不足够大,到现在刚煮了不到一半。这顿应该说是“宵夜”,并不丰盛,但对这些住在窝棚里的人来说,能免费吃这么一顿,便意味着明日或许能有些节余,使日子能有再往下多撑几天的可能。
见吴安平走过来,围在灶台外的人便朝两边散开,给出让出一条通道。他的装束不算多有派头,但也是西装革履,又有汽车,很符合海租界的“等人”形象,无论老人、孩童、男人、女人看着他,都感激而又畏惧,终归都低下头颅,喊一声“老爷!”
吴安平的心一阵刺痛,但他知道暂时无法摆月兑这种情形,也没去纠正,而是走过去,在一个石墩坐下,朝大家挥挥手,温声道:“别害怕,我们随便聊聊,看有哪些是我能帮到大家的。”见一个孩子在女人的怀中,朝他直眨眼睛,他掏出一颗女乃糖,递过去道:“来,吃糖。”那孩子反被得哇哇哭了起来,女人连忙哄劝。
他自嘲道:“看来我还真有些不太受欢迎。”伸在半空的手,捏着一颗后世的大白兔女乃糖,却没哪个孩子去接,看去便有些奇怪,他只能尴尬地把手缩了回来。
“老爷,别怪罪三伢子。三伢子被专干‘贩夜子’勾当的无赖拐走过,他娘春琴跑遍海滩,才在南市找到,为把人领回,还被无赖硬讹了几块大洋。那无赖就是用糖果把三伢子哄住的,为这春琴后来狠狠打了他,所以再见到有人递糖果,三伢子就只会大哭,不会再伸手要了。”
话的是个中年人,但满脸褶子,看不出具体年龄多大。这时代中国人老的太快,死的也太快,平均死亡年龄还不到四十,有的人背负重压,刚过三十就显衰老了。这中年人在这里或许有些威望,不然也不会前说话,看其他人的神情,对他似乎也显出些恭敬。
“老哥,哪里人?”吴安平问道。
“不敢当老爷的称呼,我只是个收夜香的。”中年人有些局促不安,他被一句“老哥”吓住了。
但吴安平没意识到不妥,他说笑道:“有什么不敢当的?你岁数指定比我大,当然要叫声老哥,不然就得称老叔了,那我可不乐意。”但他注意到,周围一个发笑的都没有,显然他这些话并不合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