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帮会的组织形式,洪门有着鲜明的自身特点。
在下等级,洪门帮会有龙头、坐堂、执堂、心月复、巡风到么满的纵列排位,又有“言谈”、“手势”等确定彼此地位而产生的横向交联。
洪门其实是个统称,代表源流从一,实际洪门之内包含了许多帮会。所谓纵列排位与横向交联,实际就如军人一般:在同一个军事单位,有团长、营长、连长之等级,而不同隶属的军事人员,则通过中校、少校、尉之军衔,同样能辨明下等级。就算不在一个军事单位,下级一般也会服从级。
即使初见面的洪门弟兄,一见手势动止,一闻“春典隐语”,一说“花亭结义”,则知是自家兄弟,即成生死之交,若有仇恨也当化为玉帛。这种纵横系统、言谈隐语、手势等,均是洪门博学之士编造,在世界并无其他任何秘密组织能望其项背。
洪门帮会俱称“山”,每座“山”其实都是一个源出洪门的帮会。这里的“山”非指山水的“山”,而是指山寨的“山”,代表一个忠义总堂,即帮会的总堂口。因为有这种特点,所以洪门帮会,其首脑并不称帮主,而是称“山主”,也有称“龙头”的。张树声有太极山、长白山两个山主称号,便说明先前他已建了两座忠义总堂,也就是两个洪门帮会。
洪门帮会内部的讲究很多。
一个洪门帮会,就是一个忠义总堂,就是一座“山”。帮会内部,地位最高的当然是山主,然后便是副山主,再往下就分内八堂和外八堂。
堂分为:“圣堂大爷”香长、“中堂大爷”盟证、“左相大爷”坐堂、“右相大爷”陪堂、“总阁大爷”管堂、“尚其责,各有其权,十分严密。
一般说来,洪门要开香堂,大体这三十六部都要齐备。只是并非全部都要由本山堂出,由洪门其他山堂出人,或请一些观礼嘉宾暂时充任,其实也合规矩。在海滩,张树声若大张旗鼓开洪门香堂,找人当不成问题,但此时为求隐秘,总不可能到处发送礼帖,所以光复路这个香堂未免就十分简陋,很多地方实际已顾不遵循传统体制。
从另外角度看,其实“忠义社”根本就不是传统意义的帮会,而是受西北遥管黑水公司直辖的一个打着帮会旗号的半公开组织。这样性质的帮会,其实也无法遵循传统的体制。
既然无人反对,二十三家帮会的首领及主事,都同意将自家帮会整合进“忠义社”,张树声一声令下,开香堂所需的各种物件便都摆放来。没多长时间,一个似模似样的洪门香堂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张树声自知道简陋,但其他人却已经很惊讶。
有人低声惊叹:“果不愧为数百年传承的大组织,单这些摆设就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有人自嘲:“平时还以为自家算一号,今日见到才知洪门底蕴之强,实非一般可比。”
张树声轻咳几声,厅堂内便又安静下来。
这时就听他陡地高喊道:“恭请坛主。”
所谓“坛主”,即是主持香堂仪式的重心人物,可以由坐馆、二路元帅或者堂口大佬担任。但现在找不到合适的人,楚定一的身份又不够,张树声便请马英图来充任。而且喊话本该由专门的香长来,但现在找不到主香人,也只好从简,全由张树声亲自招呼。
马英图面色如水,缓缓由后堂走出。来到圣贤关公的神位前,他有条不紊燃了三把半香,插到神龛前的香炉里供奉,然后便开始以特定的姿势叩拜。
此时在张树声的示意下,在场所有人都随之下跪,叩拜起来。
礼毕,各人各就职司,多数职司无人充任,都事先安排特勤战士顶替。马英图这个新出炉的“坛主”,也坐了专门为他准备的高背靠椅。
请出坛主后,第二步便是要传新人。新人也称新马,后世的“马仔”便是由此而来。
张树声大叫:“传新人!”
把守香堂的冯宝,暂时充当“天佑洪”这一人物,循例一个个盘问厅内二十三个帮会的几十位首脑。本来这一步骤是需要彩排的,而且应由香堂外向内叫人,但根本没这时间,索性一切从简。幸好这些人多少都算一方豪杰,心理素质比较过硬,倒是没出什么岔子,回答问题一个个都中规中矩。
经“天佑洪”冯宝示意,一个个新人陆续过关,都由郭岳充当的“执事红棍”派清香一枝,然后示意新人下跪,并将清香高举过头。
这时便要进行第三步,宣誓。
“执事红棍”郭岳提出一杆大刀,并以刀背轻拍新人,然后开始大声传谕洪门三十六誓七十二例,申明如有违反便要受家法“三刀六眼”之刑。每名新人都要循环前述,跟着郭岳将一百零八誓例复述一遍。
宣完誓便要斩“凤凰”。也就是斩鸡。
“执事红棍”郭岳提出一只生猛公鸡,手执大刀,先背诵一遍凤凰诗,念毕即手起刀落,见鸡头堕地,再以七分白酒承接鸡血。这时,至坛主,下至新人,都需以指头沾血,放入口内一啜,代表“滴血为盟”。
至此礼成。
虽然中间还有其他繁琐的礼仪,但香堂仪式大体就是这么个形式。
与正版仪式不同之处在于,一是因简就陋,粗糙不少,节略不少,最起码纳新马接引新人,一次便是一批,有四五十人之多,这实在闻所未闻。要知道,开香堂与吸纳普通帮众,可绝不是一个概念。香堂一开,便入了洪门正式的传承,便是记录在案的洪帮子弟,而普通帮众则不一样,干的只是跑腿办事的活计,说你是你就算是了。
第二个不同之处在于,一百零八誓例有些更改。
洪门第一誓,即“尔父母即我之父母,尔兄弟姊妹即我之兄弟姊妹,尔妻我之嫂,尔子我之侄,如有违背,五雷诛灭”;第二誓,.即“倘有父母兄弟,百年归寿,无钱埋葬,一遇白绫飞到,以求相助者,当即转知,有钱出钱,无钱出力,如有诈作不知,五雷诛灭”;这两誓及其他一些誓言,涉及的只是个人品性,当然无需更改。
但另有些誓言,如第二十一誓,讲的是“各省外洋兄弟,如闻其有官家缉拿,立时通知,俾早月兑逃,如有诈作不知,死在万刀之下。”又如第三十六誓,讲的是“士农工商,各执一艺交结四海兄弟,日後起义,须同心协力,杀灭清朝,早保汨主回复,以报五祖火烧之仇,如遇事三心两意,避不出力,死在万刀之下。”类似这些,就必须更改了。
官家?现在谁是官家?国民政府、北洋政府、西北政府,乃至将来的新中国政府,都可称官家,若洪门成员犯事,当真“闻其有官家缉拿,立时通知,俾早月兑逃”,岂不是反政府反人民?这自然不妥;还有,现在是民国,清朝早灭,若还“须同心协力,杀灭清朝,早保汨主回复”,这岂非文不对题,早已过时?
总体来说,新一百零八誓例加入许多国家和法制的观念,使洪门这些行事宗旨,变成了宣讲义气、爱国、守法的宗旨。说实话,还真有些不伦不类。这也是张树声、马英图等的文化水平较低,如换成蒋百里这样的文化大家,或许就能真正融合成一体。
香堂仪式结束,将祭品及香火、神龛等杂物撤去,又恢复到原先正常的摆设。
灯昏暗,但映出每个人脸都异常兴奋。
张树声也一一前,重新寒暄,互道恭喜,互称兄弟,足足转过一圈,才又回到主位。他环视四周,待众人安静下来,才大声道:“既入忠义社,大家俱为兄弟,虚话、客套话就不用多说。我明白,诸位愿接受忠义社整合,主要不是冲我张树声的面子,甚至也不是畏惧洪帮,不敢不从,而是主要冲着西北,冲着陇东集团的财力及声誉而来。”
大家不吭一声,显然被这话说中了心思。
张树声笑笑道:“这没什么不好意思。江湖一口刀,刀下求生,混得就是吃食。何况跟着西北,不仅生计不愁,还有大把的前途可挣。”说着,他突然加重语气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再客气,有件事请大家配合,将你们原来帮会的命帖交出。若没有的,只要把你们手下核心帮众的名姓、年纪及擅长等讯息,一一列明即可。”
众人有些骚动,交头接耳起来。似乎这是动真格的了,刚才话说得再漂亮,立誓再恶毒,不过这一关,终究是不成。那样的忠义社,只会是一团散沙。但是效益还没见着,就要先把自己的组织交出去,谁都不那么情愿。
张树声任由底下议论纷纭,也不着急催促,而是侧身和马英图说起话来。
马英图悄声道:“派去接头的那几个兄弟回来了。虽没见到人,但已得了信,让明日中午仍到菲里客旅馆一趟,还是那间房,里面会给留下指示。对方说军火的事不是问题,会交给我们两座小型军火库、一座军需物资库和一座民用物资库。有趣的是,这些军火都是英军的制式装备。”
张树声差点惊呼出声,压低嗓子道:“真不可思议!总司令当真神通广大!”
马英图点点头,却没多说什么。张树声不清楚,他却很明白,其实海这档子事根本不算什么。黑水公司的人曾受命赶往印度,在那里居然也有总司令布置下的接头人,这应该更让人惊讶。
几分钟过去,终于有人响应号召,从伺候杂事的小幺满手中接过纸笔,默写起命贴来,也有人不认识字,便念给小幺满听,由他们帮助写。当然,更多的人还是有些犹豫。
张树声摇摇头道:“诸位兄弟,命贴有何藏着掖着之必要?大家又不是秘密结社,只要费些口舌,凭谁问不来这些东西?我让诸位交出命贴,是希望能合计一下,看诸位的手下中,有哪些人比较合用。”
“西北决意仿陇东集团,在海另创办一个沪工业集团,虽还需几日准备才能进行,但忠义社其实并非只能参与这些行当。人力车行、汽车租赁行、运输行、粮油铺、百货行、甚至娱乐场、舞厅、赌场等等,都可以先干起来,只是没人手显然不行。诸位不愿交人,莫非愿意我从市面另找?”
被张树声山主这么一说,那些还犹豫的人立刻恍然大悟,这才想到自己计较的东西,其实根本一文不值。彼此都是面的人,对此不免有些惭愧,张树声也宽怀大量,安慰几声,让他们且放宽心,便摆手让更多的小幺满前,协助他们记录名册。
马英图疑惑道:“其实只要事先把缘由说开,或者不作声让他们填写一下本帮名录,这件事顺理成章就能办成,何必费这些周折,故意把话讲得很重,误导众人?”
张树声笑了,在他耳边轻声解释道:“确实是故意,但并非毫无用处。许多人其实分不清轻重,小事让步多了,在大事也就很容易让步。对他们来说,第一次的命令如果遭到曲解,他们因而感到羞愧,那么,第二次再有命令下达,就算费解,他们也不大会抗拒,生怕自己又想错了。这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马英图皱眉道:“是这样吗?”
张树声笑道:“回头你不妨验证一下。”
命贴记录完,大致清点一下,张树声发现这二十三家帮会的核心帮众,加起来大约只有二百八十多人,平均每家只有十多人。当然,这二百八十多人,基本不是管事的头目,就是最能办事的干员,有这样十多人,已足以撑起一家小规模的帮会组织了。
忠义社已经正式成立,接下来便需商议如何改旗亮号。
到下夜两点,张树声充分吸取大家意见,终于拟定出了统一的行动计划。这时,他才开始发放所谓的临时补贴,从黑水公司携带的资金中,拨出两万三千的银元券,原来的帮会每家暂领一千,以安置帮众。当然,忠义社的事情暂时还需保密,各帮会原来干什么,暂时还是要干什么,尽量不能让人觉出异样。
张贵山的黔帮是个例外,张树声专门为他准备了一些东西,以防备顾竹轩骤然发难。顾竹轩能混成江北大亨,自然是绝顶聪明人,只要给他些线索,他肯定就能知道,哪些是他能碰的,而哪些他非但不能碰,最好连看都不要看一眼。
一千银元是笔大钱,这手笔才有些合西北的来路。这几十个人,大部分都和张贵山一样,自身和帮会的家底,都只能用贫穷来形容,有了这一千大洋,虽也好过不到哪里,但只要想到将来还有数不清的一千将要到手,那感觉就大不相同。谁都知道这只是个引子,西北的财富其实连冰山之一角都还未露,既急不得,也不需急。
后半夜两点,二十多辆马车又从光复路陆续散去。和来时相同,掌鞭人一身劲装,尽显彪悍之意,而端坐车内的,同样都有一位来自黑水公司的特勤战士。但和来时不同的是,这位特勤战士将不再随车返回,而是将跟随在这二十三个已整合进忠义社的帮会的首领身边几日。用张树声山主的话说,这是为协助大家按照商议好的方案整顿内部。
时间紧迫,但第一步终于迈了出去,而且看去效果不错。
张树声说不多高兴,他只是强调:“究竟能不能成,明天才见分晓。就凭眼前这点实力,还撬不动海的局面。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顾竹轩,这四位大亨能在海滩称雄,绝非侥幸,也绝非只凭八面玲珑就能办到,无论哪一个,都有成千万的徒子徒孙。如果不计后果,只是火拼,我们目前还不真够看。”
马英图不屑道:“他们得先有那个胆子才行?”
张树声先是点头,后又摇头道:“在帮的人,有时猾如狡狐,有时又直如炮筒,一点就着。可以看不他们,但终究不能大意。”
马英图深以为然,暗自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