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日定得不错,这天刚刚停了连日不断的绵绵春雨。地面上虽然还有未干的水渍,但天边已经出太阳了。上午巳时,銮驾准时从午门出发,康熙坐在里头,伸出一只手指拨开布帘的一瞬间,已有些刺眼的阳光就挤了进来。他撇开眼不去望那天空,转而看了眼骑马跟在銮驾侧边的穆克登,心下有些羡慕。康熙思索着他是不是也下銮驾骑马去,但眼看快要到正阳门了,便打消了这想法。
介于銮驾的速度,今夜康熙便宿在南苑旧宫,第二天直接从南苑出发向南前往蠡县。抵达南苑,康熙未多在旧宫做停留。他去了海户圈养地看他前一个月在南苑围猎捡到的几只小老虎。
有了康熙的吩咐,这几只幼崽似乎有了不一样的待遇。长得也分外快,皮毛已经是鲜亮分明,额头上的“王”字也微微可见。可惜头还是占了大部分体积,看上去没有猛兽的威武却有几分可爱,虎头虎脑不过如此。
康熙伸手掰开一只幼崽的嘴巴看了看,前头的四颗犬牙已经长出较多了,后头的牙齿已经从牙龈中冒出一点点了,舌头上的倒刺也初现端倪。康熙心知那倒刺的锋利便收回手,只是模模那幼崽背上软软的皮毛。
背着康熙的胤礽颇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风范,他学着宫里的女乃嬷嬷抱小格格的模样,把一只小老虎抱在怀里,还装模作样地晃动了几下。可那小老虎很不给他面子,冲着他的衣服一口咬下去。胤礽这回不敢大意了,抱着小老虎的手改为捏着它的脖子,硬生生地就把它从自己身上拽了下来,然后嫌弃地把它扔在草甸上。
幸而那小老虎的牙齿还未长完全,力气也没那么大,但它还是如愿以偿地在胤礽衣服上留下两个很深的牙印。当康熙看到胤礽补服上四爪金龙龙头上清晰的牙印时,准确地想到“龙虎相争”这个词。望着胤礽皱眉拿着绢巾擦着衣服的模样,康熙伸手轻拉他的小辫子以示安慰,道:“走吧,回行宫。”
此次巡幸畿甸的意图除了考察民情吏治外,康熙还有点小心思。养廉银制度现在依旧是纸上谈兵,至今也没拿给九卿阅看商讨。他思索着先看看京畿地区的具体情况,回头稍作修改再公诸于众,并将京畿五州十九县作为试验点。
蠡县虽是京畿地区,但离南苑也有上百公里。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康熙便领着众人骑马出发,因着随行的人多,也没有骑太快。康熙也算是有闲情看看路边的田园风光,这个节气已经比较暖和了,应是到了插秧的时候。但接连数天的春雨来袭,一路经过的很多田地里已是囤积了大量的水,许多农户都在疏通排水沟渠。
其实京畿这块平原不是很适于做农作,常年冬季干旱、春秋季水涝。但因为京城人口众多,需要的口粮也多,仅仅依靠漕运解决京畿地区数十万人口的粮食问题明显是不可能的,所以从元代开始,这里便划分了大片区域用于农作。
康熙对这农作方面是一知半解,他指着这一大片的水田,向身后随行的侍读学士高士奇询问:“爱卿以为这些囤积的水何时可散去?”
高士奇自幼生在水稻横生的江南,幼时家境又颇为贫寒,下地的事他没少做过。但自入了京,便鲜少去这乡间,对这京畿的水稻摘种的了解也只限于听闻。如今皇上一问,倒是觉得有些为难,他想了想,捡了一个最委婉的说法,道:“这正值冬春季,虽是下了雨,但永定河一带却不至于满溢,河道那块应是疏通着的。臣以为这水很快就会排去。”
另一边的穆克登也接话道:“皇上,依高大人之言,这些农户必能赶上插秧日。皇上也不比忧心。”
康熙“嗯。”了一声,抬头看了眼正午悬挂当空的日头,道:“既然如此,便加快脚程。争取酉时之前赶到蠡县。”
穆克登得令,掉头通知诸位随行加快脚程。
到底是下了好几天的雨,马跑了好些泥泞路,等康熙到了蠡县的行宫,下马时才发现他那明黄色的靴子上溅了很多泥点点。换了一套干净的行头,用了晚膳,便拉着胤礽带着一行侍卫出了行宫。他骑马来的时候路过一户人家,看到他们在准备萨满教祭祀。此次康熙前去便是去凑热闹围观的。
再次身着便服的胤礽抬头看着他皇阿玛的后脑勺细声嘟囔道:“这种祭祀宫里也有,有何好看的。”
不想康熙的耳朵是极灵敏的,在这有些吵闹的环境中也把胤礽的抱怨听得一清二楚。他回头说道:“这民间的萨满教祭祀跟宫里的一点都不一样,特别这户人是西林觉罗氏。”
胤礽闻言有了点兴趣,问道:“还能比宫里的好看?”
康熙不说话了,他默道:当然不会好看到哪里去,不过是他好奇来望望而已。听闻这西林觉罗氏的祭祀是满洲八大姓氏中最有特色的。
只见那大院北方支着高高的神架,神架上悬挂着六条绸条,索额图解释道:“这六条绸条分别代表祭祀的六位神明。平日里都是寄放在西炕上的祖宗匣里,祭祀的这天一大早就拿出来从南边依次向北悬供在神架上,直至第六位绸条系于北门侧。”
康熙看有人正将第三条绸条上升一位,正是疑惑的时候,胤礽主动开口问道:“这第三条绸条代表的是哪位神明?”
“禀小主子,那是第三位祖宗神。”
康熙算算时间,应该已经过了朝祭和夕祭的时辰,那这便是背灯祭了。待那人悬供好绸条,便有一男一女手执蛊站在绸条下用满语念唱着祭祀乐,一边念还一边左右摇晃着。外头的人看,不可谓没有喜感。
不一会儿,康熙便听到身旁的胤礽忍不住“扑哧——”的细微笑声。康熙淡定地不再看那左右摇晃的一男一女,而是转眼望向那些端坐在后头的老老少少。一边也不忘吧胤礽拉过来,固定在自己身前,用手捂着他忍不住要咧开的嘴。
索额图见此,上前一步靠近康熙,低头小声辩解道:“主子,这祭祀小主子未曾见过,自是有些失态了。”
“朕知晓,你且不用多言。”康熙说道。
“喳。”索额图依言后退一步,如果他抬头仔细看就能发现康熙不停抽动的嘴角和漂移不定的眼神。所以康熙之所以捂着胤礽的嘴,就是怕胤礽把笑声传染给他。
待那一男一女念唱完毕,康熙也估模着手掌下的那张嘴不会再咧开了,便放手了。接下来的祭星神康熙是没意向再看下去的,便拉着胤礽走回行宫。
胤礽心知自己有错,便边走边认错道:“阿玛,方才是儿子失态了。”
康熙看似不在意地回道:“无事,不可有下次。”
“儿子谨记阿玛教诲。”胤礽恭恭敬敬地回道。
到达行宫要经过一条不宽的闹市街,街道两旁都悬挂着灯笼,夜晚这块地也是比较亮堂的,因着第二天一早有这蠡县的祛灾仪式,今晚有很多人来闹这夜市。里面摆了很多小摊,虽远比不上京城东华门外的灯市,但康熙也算看到一回夜市了。
其实这样的夜市对他这种“老年人”是没什么吸引力的,吸引的就是那些小孩子。而这一行人中唯一的小孩子——胤礽正用他挑剔的眼光睥睨这些民间私造的东西。
康熙望见不远处几个孩子手中拿着的冰糖葫芦,很有心地问胤礽:“你想吃么?”
胤礽只是望了眼,便干脆地回了句:“儿子吃饱了。”狠狠地击碎了康熙一片老父心……
康熙无奈转过眼,拉着胤礽快步回到行宫。
行宫不比紫禁城,地方虽然小了点,但该有的不会少。康熙走到寝宫外回头对胤礽说:“你跪安吧。”
“儿臣遵旨告退。”
康熙望着胤礽身着的白色便服竟在月光下泛出点点冷光,不禁转过视线。便瞥到了站在柱子旁的索额图,走进了一步,轻声道:“爱卿可记得康熙二十二年正月,你以折请奏为太子增制之事?”
索额图听这几乎是耳语般细小的声音不免颤了颤。这件事他怎么可能会忘了,就在当年三月他便被康熙夺爵贬官。今个康熙竟重提旧事,索额图心思百转回,末了,定神道:“奴才记得。”
“如今爱卿还是持有不变的想法吗?”
索额图咬咬牙,后退一步,跪道:“奴才以为太子与诸皇子虽为骨肉,却依旧有君臣之别,是以理当该增制。”
康熙听他掷地有声的声音,竟然勾唇轻笑出声,他弯腰轻拍索额图的肩膀,轻言道:“既然爱卿如此坚持,那便依爱卿之言吧,回京后交予九卿议事再奏请朕。”
“喳。”索额图闻言,停了一会后才答道。他垂首抬眼瞥见康熙的影子消失在门里才放松下来,却发现掌心被冷汗透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