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巳时,靳辅迎来宣他面圣的传旨内侍,一入南书房,见康熙和高士奇在说着什么,在下头站定,叩首行礼。康熙将头转正,望着殿下人,冷下脸,将几份折子丢给他,道:“自己先看着。”
厚重的折子砸在地上,响声惊得里间几人都紧绷了身子。靳辅捡起折子,一一翻看,上头的康熙也不闲着,道:“工部弹劾你治河多年,未见成效、听信奸人、靡费银钱数百万。御史说你筑堤屯田,劳民伤财,堪比舜殛禹。这些朕暂且先不论,待择日宣工部来,再做定论,朕就说你挪用河银贿赂明珠,此事可属实?”
“臣不敢欺瞒皇上,却有此事,可绝非用于受贿。”靳辅连忙将明珠一门生亏空库银,自己暂借河银之事照实说了出来。
康熙闻言,反倒冷笑道:“清江浦库银亏空,你便送上银子填补,当真是大好人。”
靳辅自知理亏,不敢多辩,“奴才有负皇恩,请皇上治罪。”
康熙想着若是现在便革了他的职,工部和都察院怕会愈加穷追不舍,不若先搁下来,“该治何罪,待你与工部辩驳再做定论,先跪安。”
高士奇在丹陛下朝靳辅瞥了眼,着实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可正当靳辅后脚离开南书房,康熙就提着他的名字道:“高士奇,你怎么看靳辅的?”
“臣与他不熟,不知其为人如何。”高士奇小心翼翼地道。
“既然不熟,那缘何邀他入府饮茶?”康熙挑眉问道。
高士奇闻言,脸色煞白,忙解释道:“靳辅入京过几次,臣与他仅有几面之交。”
康熙不置可否,将明珠的抄家清单展开,视线定格在“高士奇”三个字上,瞥了他一眼才道:“出去候着。”
高士奇这般算是体会到伴君如伴虎的滋味,垂着脸提着心应了声:“喳。”
今年京城的冬季特别冷,早早地就下了雪。乾清宫的空心墙里烧着炭火,整个宫殿温暖如春。天气冷了,康熙也不愿跑去南书房,直接让人将折子送至乾清宫,又将乾清宫的门窗闭得紧紧的,自己坐在正殿里头看折子、接见内大臣。
此刻,他正模着膝上一铜质镂花暖炉,撑着头皱眉,袖口软质的狐毛擦在侧脸处,平添几分痒意。他又将狐毛袖口放在脸上狠狠地蹭了蹭,压下瘙痒感,才对梁九功道:“宣佟国纲来。”
“喳。”
康熙将明珠这颗恶瘤切除后,并未舒心多少。如今朝堂索额图一党独大,虽索额图近年来安分许多,但康熙依旧不敢放心。如此一来,便想到自己母族佟家,如今皇贵妃殁,佟妃在宫中被贵妃和四妃压一头,稍稍抬举佟家至牵制索额图即刻。
这几日康熙一直在甄选与罗刹谈判的大臣,索额图主动请命代劳,康熙想着此事关于朝廷的颜面,又是代自己前往,当选朝廷重臣。斟酌再三,还是依了索额图,又让佟国纲随他一块。
不过几日,罗刹使臣冒着风雪抵达京城,康熙让理藩院尚书将他们领至行馆,好生招待。第二日御门听政后,康熙在乾清宫接见了两个戴着毛茸茸高帽的罗刹使臣。
二人在殿下站定,月兑帽朝康熙弯了一下腰,算是行了礼。康熙在上头看着没什么,正欲开门见山直接进入正题。可他无异议,不代表大臣无异议,索额图当即站出来冲着两个使臣斥责道:“尔等见了我大清的皇上,为何不行跪礼?”
两个使臣听得一愣愣地,好奇地望着索额图不知其所云。钦天监属官上前一步,将索额图的话翻译与使臣听。其中一位使臣闻言,又用罗刹语说了句话。钦天监属官朝康熙作揖道:“禀皇上,这位使臣说这已是他们行的最高礼节。”
这般几番周折,康熙才听懂使臣的话。他心知罗刹人不兴行跪礼,倒没有多在意。索额图却不干了,指明曰:“入了大清的国土,就要随大清的风俗。尔等这分明是对皇上不敬。”
而其他几位大臣也一脸赞同的模样,让康熙着实有些无奈,朝一直未有动作的太子问道:“太子,你以为呢?”
康熙一言,遏制住了使臣与索额图他们的争吵,转而向太子看去。只见太子作揖道:“儿臣以为若应允他们依照罗刹礼节向您行礼,他日我大清遣使臣往罗刹见他皇,便要行跪礼。”
太子一言,让康熙禁不住失笑,不想太子也是“斤斤计较”之人。可太子所言确有理,如今他们罗刹仅对自己行月兑帽礼,他日我大清使臣却要向罗刹皇帝行跪礼,虽说是公平起见,却怎么看都是大清比他们低了一头。
而索额图见太子站在他一边,更是来劲了,丝毫不让步。一时双方各不让步,康熙又不说话,场面是越发激烈。太子听着几人鸡同鸭讲般的争执,已有些不耐,出列对康熙道:“皇阿玛,儿臣有提议。”
“说。”康熙将视线转过来。
“不若与使臣商议,他们若肯行跪礼,大清使臣他日必向罗刹皇帝行月兑帽礼。”胤礽道。
康熙无异议,对钦天监属官道:“你们说与他们听。”
罗刹使臣闻言,二人对视一眼,康熙再道:“尔等不必心急,朕允尔等慢慢商讨,何时将商议结果奏予朕,何时朕再受国书。”
康熙言至此,已有胁迫之意。二人受了沙皇之命,任务便是将国书递予清朝皇帝,此刻罗刹正与西南边的土耳其交战,并无过多精力分与南面的大清。他们是恨不得早日完成使命早日回罗刹。又想着清朝皇帝的要求也不算过分,不过是“入乡随俗”,二人稍稍迟疑了会便点头答应,又依着大清的跪礼朝康熙行了个礼。
康熙也不再为难他们,令他们将国书呈上来。此番,索额图满意了,太子满意了,使臣也算满意了。康熙却在上头酌字酌句地细斟国书。确定看不出什么端倪才搁下来,道:“罗刹若是想与大清谈判,朕已经看到了。使臣还有何话说?”
“既是两国和平交涉,我皇希望大清能表现出一些诚意。”使臣言毕,钦天监属官一字一句翻译道。
“要大清示诚意,你们罗刹又有何诚意?”康熙问道。
“我皇表示愿将居于外兴安岭与乌第河之间的罗刹居民暂收回罗刹境内,也望大清皇帝能暂从雅克萨撤军,以便于困于雅克萨的我军能得以回归。”
属官话音刚落,康熙当即冷下脸,沉声道:“若仅是望雅克萨城内的罗刹兵能归国,不撤军亦可,朕即刻就可书圣旨,令萨布素将城内罗刹兵放出城。”
他就知罗刹心怀诡异,竟是抱着这番心思,若真让萨布素撤回黑龙江,他罗刹岂不是又要在雅克萨占地为王。
使臣听康熙如此一言,又见康熙神色不悦的模样,顿时有些窘然。康熙再道:“若是你们主子不放心,朕还可派人将城内罗刹兵送至你罗刹边界。”
罗刹占雅克萨多年,此番被清军收复,自是不甘心。可康熙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拒绝便是有意刁难了,只得道:“我等代沙皇陛下谢您的宽宏大量。”
“不知尔等方才所说的,将居于外兴安岭与乌第河之间的罗刹居民暂收回罗刹境内是何意?噶尔噶亲王多次向朕呈予奏章,说你们罗刹人时常侵犯边境,骚扰噶尔噶。使臣不该做出表示吗?”
“陛下有所不知,那一带的匪民是早期迁徙至乌第河边的,我皇对他们的掌控是微薄的,若仅令其迁移,以我皇之力尚可。可若陛下您要求更多,恕我等无能为力。”
“使臣何须如此武断地拒绝,不若先考虑几日再给答复。”康熙又对理藩院尚书道,“阿尔尼且先送二位使臣前往行馆歇息。”
“喳。”
送走了罗刹使臣,康熙将疆域图摊开,胤礽上前道:“皇阿玛,儿臣有一事不明。”
“说。”
“皇阿玛可有把握罗刹一定会妥协?”
“边境的探子从罗刹民口中得知,他们罗刹正与土耳其交战。若属实,罗刹京城又远在东北面,对东北面的掌控力薄弱,他们的主子岂会分神顾及大清。噶尔噶藩属于大清,罗刹以前做出的骚扰之事,朕岂能不让他们给一个交代?”康熙解释道,有对索额图问,“大清与罗刹一直边界不清,爱卿以为我等该以何处为界?”
“奴才不知。”索额图回答地倒是老实。
“尔等先且跪安,朕考虑考虑。”康熙叹了口气,道。
“叔公可是当真不知?”二人离了乾清宫,行至景运门外,胤礽将索额图拦住,轻声问道。
“小主子,奴才模不准皇上的意思,此话奴才怎么说都不对。朝廷对漠西蒙古一带兵力掌控力薄弱,若将额尔古纳河以西以及乌得河流域归于罗刹,皇上可暂降低日后与准噶尔的作战难度。若不然,大清的颜面就过不去了。此事需全听皇上定夺。”
胤礽闻言,皱眉疑惑,皇阿玛若真是这般想,那便是原则上的问题了。胤礽有些不信,却不多言,道:“本宫还需回宫上课,叔公请自便吧。”
“奴才恭送太子爷。”
另一边的靳辅,虽被康熙训斥了一通,经过与工部的一番辩驳,他反倒递上一份弹劾孙在丰、慕天颜、郭琇、陆祖修等人依附于成龙,朋比陷害。奏折中言明:郭琇与于成龙私交甚密,刘楷与陆祖修科班同年,陆祖修是慕天颜的门生,慕天颜与孙在丰又是姻缘亲家。
这份折子一呈上御案,另一方也不甘示弱,慕天颜状告靳辅毁坏了于成龙早些时候修的河道,以致漕运不便,恐贻误了行程。郭琇又弹劾靳辅任用奸人,听命陈潢,抨击陈潢为一介小人,挑唆朝廷命官以朝廷爵位为私恩。刘楷又抨击靳辅滥用闲人,河道总督府上闲杂人竟多达百余人。
都各将对方抨击得一无是处,又请康熙明察。康熙以为这几人的言辞不乏有夸大之嫌,当即便下令将已升至直隶总督的于成龙宣入京,与靳辅对簿公堂。
明面上的功夫要做足,康熙私下却另有一番考较,于成龙与靳辅各占一理。但于成龙、郭琇和慕天颜都是前不久他亲书圣旨提职之人,若这番就将三人降职处罚,便是宣告天下人:“朕识人不清。”实在有损朝廷颜面。且世人皆以为靳辅为明珠一派,此事若偏袒他,明珠又未死,恐给明珠党人复苏的勇气。
于公于私,康熙都斟酌再三,而后下令将靳辅革职,陈潢等人押解入京听参。又将孙在丰、刘楷二人降职留用,以定民心。此案也随着新任河道总督的上任告结,靳辅虽心念陈潢等人,有心向康熙呈明事实,可他如今无官职在身,不论面圣还是上呈奏章已是不可能,无奈之下,黯然离京。
作者有话要说:康熙若知道索额图这般想他,应该会被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