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那位提剑与胤礽对峙的侍卫愣住了,他忙收回剑,冲到桥的边缘往下探了探,而后跳了下去。一时场面格外寂静,胤褆朝胤礽望了眼,只见他面无表情地将剑递还给德璟,胤褆默默走至桥面边缘往下探着脑袋。
金水桥下的水并不深,但小质子高处坠水,受得惊吓不小,在水里扑腾了几下才被侍卫抓住,又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两人才带着满身的水上岸。就这一会的功夫,行走于宫中的各部院大臣纷纷集聚金水桥上围观。朝鲜使臣见王子暂时安全,心也定下来,他转头见胤礽漫不经心的模样,不由怒从心起,指着胤礽道:“你……你欺人太甚。”
胤礽从未被人指着鼻子骂,他听着对方别扭的汉语,怒极反笑,他上前几步,伸手握住对方的食指,用力于手掌,对方的脸逐渐扭曲了。胤礽道:“何为欺人太甚?尔等一藩属小国,入宫面圣竟私带匕首,包藏的又是什么祸心?”
话音刚落,胤礽微咬牙,手掌便传来一阵清脆的骨头断裂声音,他一放手,使臣便捂着拖着手蹲在地上。胤礽此举可谓激怒了在场的其他朝鲜人,其中便有一人冲胤礽明言道:“你如此暴戾不仁,我倒想向大清皇帝进言,撤换太子。”
胤礽闻言,瞬间沉下了脸。胤褆怕再生事端,忙上前拉住胤礽道:“殿下,此事还是由皇阿玛处理较为妥当。”
胤礽不语,侧头微眯细长眼看着胤褆,胤褆也坦然以对。二人对视半响,胤礽才收回视线,抚模着方才用力过度的右手,冲后头的人道:“阿尔尼,你就这么带他们入宫?”
“殿下恕罪,是奴才的疏忽。”阿尔尼跪道。
胤礽不语,转而扫了眼身后围观的大臣,负手离去。胤褆冲着胤礽的背影微蹙眉,看着那几个朝鲜使臣,吩咐宫人道:“去请太医。”
康熙坐在乾清宫正殿上头,久久未等到胤礽和胤褆,也未看到使臣,正欲出言询问。却见魏珠跨入殿,在康熙耳边细声将方才在内金水桥上发生的一幕,一一说与他听。
康熙越听脸色越沉,待魏珠话音落下,他问道:“有多少人目睹?”
“此时行走于宫内的诸位大臣、宫人,还有大阿哥。”
康熙细想了会,人倒是不少,面色不由得更沉了。估模着那头有胤褆坐镇,便问道:“太子何在?”
“殿下离开金水桥后,朝毓庆宫方向去了。”魏珠道。
胤礽昨夜没睡好,昨日被皇阿玛嫌弃,今日被小小的藩属国使臣指着鼻子骂。他觉得分外地晦气,一回毓庆宫便褪了衣服跳入澡盆里。泡了会便听何玉柱说皇阿玛在惇本殿,忙从澡盆跳了出来。
康熙一路上走来,想了很多,此事若说胤礽无错,那是偏袒。朝鲜自前朝起,便与大清关系紧张,如今虽是大清的藩属国,但朝内却有不少敌视大清的大臣。如今朝廷与罗刹边境谈判正进入白热化,西北方准噶尔虎视耽耽,南面开海在即,康熙实在不愿分出精力与朝鲜周旋。
就在康熙斟酌再三的功夫,胤礽穿着常服,湿漉漉地从外头走来,“儿臣胤礽请皇父圣安。”
“金水桥的事,朕听人说了。”康熙并未让他起身,开门见山道,“你可有要解释的?”
“朝鲜使臣目中无人,私携匕首入宫,本是对我大清的无视。”胤礽道。
康熙听其正义言辞的话,嗤笑道:“所以你便不顾你太子的形象、不顾大清的形象,暴力待人?”
“一随质子入宫的侍卫对儿臣拔剑相向,儿臣此举实为防卫。”
“接着你对一手无寸铁的文臣做出的事,也是防卫?”康熙继续反问道。
胤礽当时不过是心里憋了一口气,一听康熙这般问,顿时无言以对。
“你如此鲁莽行事,让外头那么多朝臣看笑话,到底有没有将太子的颜面看在眼里?赶明儿,指不定就有人说我大清太子恃强凌弱、目中无人、毫无一国储君风度!”康熙想着这孩子怎么教不乖,越想越气,便厉声教训起来了。
“够了!”胤礽突然起身,打断他的话,看着他道,“您除了记得我是太子,还记得我是您儿子吗?如今儿臣大了,您也越来越不满意了,儿臣这不好那不好。您说,您还觉得儿臣哪里好?您若觉得儿臣如此不妥当,何不乘早废了儿臣,另立太子!”
胤礽一口气将心里话吐出来,红着眼,气喘吁吁地跪下。康熙并未答话,沉默地走向他。胤礽低着头,怔怔地望着康熙的靴子在他面前停住了,久久听不到对方的话,正欲抬头,却被左脸传来的刺痛感弄懵了。
他怔怔地望着康熙,半响才回过神。捂上左脸,喃喃道:“您……打我?”
康熙依旧是面无表情,他最后瞥了眼胤礽那张写满不可置信的脸,侧身朝殿外走去,就在跨出门槛的一刹那,他止住步子,开口道:“你若是这么想,朕如你所愿。”
康熙留下的最后一言,仿佛压死骆驼的稻草。胤礽瘫坐在地,脑子一片空白。何玉柱朝康熙远去的背影望了眼,跑到胤礽身边。看着他左脸清晰的印记咽了口气,不敢伸手碰他,只是懦懦地叫道:“主子?”
胤礽木然地转头看着声音的源头,微张了张嘴,说了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而后胸口撕裂般的疼痛拉回了他的神智,他紧蹙着眉头,抓着胸口的衣服,另一手撑在地上。而喉咙里止不住往上涌的腥甜味让他感觉更加难受。松开被抓出皱纹的衣服,在腥甜味快速抵达口腔时捂住了嘴。
胸口不断加重的刺痛,让他一时未咬紧牙关,腥甜的液体吐了出来。胤礽低头看着五指,在看到鲜红色的一瞬间,瞳孔紧缩,久久不能语。
而后又模模糊糊听到何玉珠的声音,眼前的鲜红也逐渐变得模糊,最后归于黑暗。
康熙回到乾清宫,在东暖阁窗前矮案边坐下,微张唇道:“出去。”
“喳。”梁九功轻声回道,脚掌贴着地面走出东暖阁,顺道合上门。
刺眼的阳光从高耸的漏窗射入东暖阁,在康熙的脸上留下淡淡的阴影。方才打在胤礽脸上的右手还有微微的刺痛感,康熙垂眼看着这只微红的手,心下空落落的。
一直以来,他对胤礽是有求必应,哪怕他吐露不伦心事,自己都沉默以对。将为数不多的精力搁在他身上,对他悉心教导,可最后只换回一句“另立太子”。康熙突然怀疑自己这般到底值不值。
“皇上?”
梁九功的敲门声打断康熙的思绪,他收敛情绪,沉声道:“何事?”
“毓庆宫来报,太子殿下呕血。”
康熙张了张唇,起身拉开门,盯着梁九功道:“到底怎么回事?”
“皇上您离开毓庆宫后,殿下便呕血了。”梁九功低头道。
康熙站在原地,抿了抿唇,不动神色。梁九功偷偷抬眼,再道:“而后晕过去了。”
听这话,康熙便站不住了,快步出了乾清宫,梁九功偷偷鼓了鼓脸,小跑着跟上,道:“皇上,太医已经赶去了。”
康熙侧头面色阴沉地瞥了他一眼。
毓庆宫里间,众人云集于此。康熙直径走至床前,望着床上的人,问道:“所为何故?”
一太医撤了脉,垂首作揖道:“禀皇上,两年前太子殿下伤及肺部,呕血也正是因为肺部再次受损。”
康熙闻言,皱眉反问道:“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未调理好,难不成太医院平日熬的药都是废渣?”
太医偷偷瞥了眼太子脸上的掌印,暗自叹了口气,才道:“臣当日说过,殿下的肺部要长期调养,平日也不可大动肝火。”
太医的话没说完,意思却再明确不过,康熙沉默了,半响才出言道:“日后可有影响?”
“臣尚且不知,还需等殿下醒来,再做定论。”
“尔等先退下。”康熙在床舷上坐下,轻言道。
“喳。”
胤礽的唇角还残留了细微的血迹,康熙看了眼搁在床头矮案上的盆子,将手探进去,捞起盆中的白绢巾,拧干了水,搁在胤礽红肿的左脸上。冰凉的触感让胤礽本能地皱着眉,康熙暗叹了口气,收回绢巾。侧身靠在床柱上,望着床上的人不语。
兴许是心中憋着气,胤礽此次是躺了两日,还未醒。康熙看着源源不断的汤药灌入胤礽的嘴里,脸色越发阴沉。御门听政被康熙搁下两日,朝鲜使者也被安抚在行馆休养。康熙就捧着折子呆在充斥这药味的毓庆宫,时不时望着胤礽,愁眉不展。
而更令康熙焦头烂额的是,胤礽在金水桥所做之事竟传遍京城上下,已有向京城外扩展的迹象。康熙虽感慨胤礽的不争气,却知人言可畏,正欲宣穆克登来询问一二。却听奏事太监在门外道:“皇上,左都御史马奇求见。”
康熙皱眉暗想,这马奇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侧头看了眼胤礽,还是去了南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