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身子僵硬着身子从窗前矮案擦过,手腕好死不死地把矮案上的盆摘万年青碰落了,不大不小的一声响动打破了室内的沉静。引来康熙和胤礽的目光,梁九功几欲哭丧着脸将盆摘扶了起来,搁回原处,而后弓腰垂头等待主子的训斥。
康熙见此,却没有心思理会他,只是收回视线道:“你收拾好了,就出去候着。”
“喳。”梁九功赶忙用袖子擦了擦地,退出道。
康熙将折子叠放整平,低头叹着气道:“太皇太后近来身子不适,你也应当多抽空去给她请安。”
“儿臣遵旨。”胤礽应道,言及太皇太后,他又思及今早殇世的十一格格,恐眼前人心里不舒服,便宽慰道,“儿臣望皇阿玛放宽心,十一格格之殇儿臣也万分悲痛。”
康熙愣了会,思及那已入棺的女儿,他掩下神色。语气颇为平淡地道:“念你有心了,朕无事。”
康熙的敷衍之言若搁在平日,胤礽听听也就罢了。可今个康熙刚与他摊了牌,他如今对眼前人的每一言,都分外喜爱抠字眼。如此一来,胤礽心里便堵得慌,便直言道:“皇阿玛既然这般说,那便是儿臣多虑了。”
康熙听此言,不由得皱眉,再细细斟酌,又在他言语中竟听出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便生起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恼怒,斥责道:“你怎么说话的!”
胤礽自小被康熙捧在手心,一听这话,心下憋屈地更深,直通通地跪在地上,生硬着语气道:“儿臣出言不逊,罪该万死。”
他这副样子让康熙见着了,眉头皱得更紧。恼怒之余又升起几分无力感,他对这个儿子是越来越没法子。现下搁在眼前也是心烦得很,便索性挥手道:“罢了,朕不和你多说了,回去好好反思。”
胤礽沉默片刻,丢下一句“儿臣遵旨告退。”便速速离开。
康熙看着合上的门,愁眉不展,暗想这孩子莫不是到了叛逆期?
胤礽面色阴沉地从南书房出来,途径隆宗门,余光瞥见门那头一身着深蓝色朝服的人。胤礽正是疑惑怎会有朝臣在此地之时,对面人朝他作揖道:“臣胤褆给太子殿下请安。”
胤礽定睛一看,原来是胤褆。他强压下不快,换上笑脸上前打招呼道:“哟,原来是大哥啊,少见少见,你怎会在此?”
“臣刚给额娘请了安,正要出宫回府。”胤褆答道。
出宫回府?胤礽闻言,眸子微亮,他心生一计,笑着扶起胤褆道:“说起来,本宫还从未去过大哥的新居。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本宫在此碰到你了,不如大哥带本宫去看看?”
说着便扯着胤褆的袖子往前走。
胤褆不明所以,忙握着胤礽的手腕,止步道:“太子,今个时候不早了,您若想去,改日再去也不迟啊。”
“人言不赶上门客,大哥不必拒绝。”胤礽板着脸道,“本宫不过去看一眼便回宫。”
“可是,皇阿玛可知道?”胤褆问道。
“本宫会派人跟皇阿玛说。”胤礽勾着他的手臂,将他拽着走,“皇阿玛那你别担心。天色渐暗,再不去,本宫就真回不了宫了。”
胤褆拗不过胤礽,只得带他上了车碾。胤礽掀开帘子,朝后头乾清宫的方向努了努嘴,暗哼了一声道,爷才不反省,爷要出宫去!
胤褆的府邸刚建成,除了胤褆的几个格格便是从宫里带出来的奴才,人少清净。胤礽此番驾临,虽言只是来看看,胤褆依旧不敢怠慢,让人呈上最好的膳食招待他。胤礽也不计较,这不比宫里规矩众多,他便将悲痛化为食欲,与胤褆共食一桌。待二人酒足饭饱,胤礽望见外头天色已全黑,便道:“大哥,天色已晚,本宫想在此安寝一宿。”
胤褆吩咐下人收拾碗筷后,听这话,皱眉道:“怕是不妥,明日一早……”
“没什么妥不妥的,大哥若是不放心,可派人入宫与皇阿玛说,皇阿玛不会迁怒于你。”
“这……”
“好了,莫耽搁了,本宫累了。”胤礽起身摆手道。
胤礽心情郁结,不想回宫,谁也阻止不了他。胤褆对此很是无奈,将胤礽安置好,便让侍卫入宫通报康熙。
胤礽褪下外衣,如煎饼般在床上翻来翻去,想到皇阿玛,心里忐忑万分。他此次未告诉皇阿玛便偷偷出宫,也不知道皇阿玛那怎样。
“如胤礽所愿”,康熙沐浴后,湿着头发从后殿出来。还没坐定,就听胤褆府里人来报,他那“叛逆期”的儿子竟不经他应允跑出宫去。不由得一愣,拭发的手也停顿片刻。而后冷笑一声,冲门外的人挥挥手,又转而对梁九功道:“更衣。”
毓庆宫里,何玉柱缠着德璟道:“哎,德璟,你说怎么办?”
“能怎么办?跟皇上说去。”德璟撇嘴道,他今个下午不当值,晚上入宫便寻不着主子。
“不行,主子特地与咱家说,不得去皇上那多嘴的。”何玉柱扭捏了一下。
“何公公,若等皇上主动发现,给你按个护主不力、隐瞒不报的罪名,你身上这层皮肉就要少半块了。”德璟叹着气,伸手捏了捏何玉柱肉肉的手臂,道。
何玉柱被他你的生疼,扭曲着脸扯下他的手,正欲说什么。便见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从惇本殿穿堂走来,何玉柱的脸刹那间变得惨白,德璟也换上严肃的表情,在何玉柱身旁跪下。
康熙跨入正殿,在上头坐定,漫不经心地问道:“太子何在?”
“皇上,奴才罪该万死,主子出宫了。”何玉珠不敢隐瞒。
“出宫了?”康熙挑眉道,继而将托盘上的茶杯冲何玉柱丢过去,斥责道,“既是出宫了,为何不来报?”
何玉珠瑟瑟缩缩不敢再出声。康熙再道:“戌时何人当值?”
“正是奴才。”一侍卫领着十余人跪在殿外。
康熙上前几步,嗤笑道:“他的腿长在他身上,他想去哪不关尔等的事,可尔等竟不知要跟着他。他若在宫外出事了,尔等拿命来换?”
“奴才该死。”
“哼,待他回宫再论尔等的死活!去慎行司领二十个板子。”
“喳。”众人纷纷起身离去。
康熙回头见何玉柱和德璟依旧跪在原地,皱眉道:“杵在那作甚?还不出宫寻尔等的主子?”
“喳。”
何玉珠说完便起身,抬头却不见康熙的身影。他转头看向德璟,瑟瑟的表情隐去,换上一副哭丧的脸,道:“你这乌鸦嘴!”
德璟不理会,拽着他的胳膊就往外拖,道:“何公公还是快去太子爷那侍候着。”
“可是,主子在何处?”何玉柱挣月兑不掉,龇牙咧嘴地问。
德璟闻言,低头看着何玉柱,半响才蹦出一个字:“笨!”
“喂!你怎么说咱家的!咱家是大智若愚!”何玉柱顿时炸毛了,冲着德璟张牙舞爪。
德璟不理他,转身招呼着其他侍卫。
胤礽一夜睡得并不安稳,第二日一早,他听着何玉柱熟悉的声音,迷迷糊糊地张开眼,坐起身道:“你怎么会在这?”
何玉柱一听胤礽这话,就差没蹭上去抹泪,委屈地道:“昨夜皇上来毓庆宫了,奴才便来寻您了。”
胤礽闻言,脑子瞬间清醒了几分,想了片刻,简单地点了点头,便下了床。更衣洗漱毕,他顶着一对黑眼圈迈出了房门,抬眼便见胤褆站在院子里。
胤礽眨眨眼,望着对方许久不穿的皇子朝服,问道:“大哥缘何再次?”
“臣在此恭候殿下。传旨内侍说,朝鲜使臣与王子将于辰时入宫,请殿下速回宫。”
胤礽皱眉,内心挣扎了片刻还是出府上了车舆。
朝鲜自前朝起便位于藩属国的地位,大清入关后,先帝为加强对朝鲜的控制,命其上交王子入京为质。此次朝鲜遣使臣入贡,顺道将新质子送来,以换回原来的质子。为此,康熙取消了当日的御门听政,于乾清宫等候接见使臣。
可使臣还未看到圣颜,却在太和门外的内金水桥上挡了去路,他们停下步子,看着横在前头的车舆,帘子被掀开,两少年踏下地。
“奴才阿尔尼给太子殿下请安,给大阿哥请安。”领路的理藩院尚书率先跪道。
“平身。”胤礽虚扶了一把,又望见阿尔尼后头的一个红衣小孩,习惯性地挂上轻佻的笑走过去。
“小臣李勉请太子殿下金安。”小孩说着别扭的汉语,作揖道。
“哦?”胤礽挑了挑眉,转而问阿尔尼道,“这就是朝鲜新送来的质子?”
阿尔尼点头道:“是。”
小质子五六岁的模样,脸色白里透红,看似在朝鲜过的不错。胤礽望着他的模样,想起当初懦懦可爱的胤禩,便欲伸手调戏人家。随质子入宫的朝鲜侍卫自胤礽出现便警惕地看着他,又见胤礽欲对质子出手,便拔出手中的剑欲挡在质子身前。
自两年前在巡幸塞外途中遇刺,胤礽便对刀剑的响动分外敏感。在剑出鞘的一刹那,胤礽便从德璟腰间抽出利剑。剑与剑便在小质子的眼前碰撞在一起,胤礽的剑尖点着小质子的眉心,淌下了一行血。
这个时节,内务府营造司领了圣旨,翻修金水桥,桥两侧的白玉栏杆都被拆了。质子眉心一疼,边后退了几步,在众人将注意力放在两把剑上的时候,“毫不留情”地从桥上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