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 第一百七十章 马蹄踏血

作者 : 阿修罗飞天舞

楚笑寒记得那天是白龙主李帝大婚的日子.

整个世界仿佛轰然塌陷般地扭转。

不,原本就已现巨大的龟裂。

那一日,不过是另有外力稍稍推了一把而已。

那个绝色的女子,容颜倾城,仪态万方。

她是素界第五大帝国,灵泽国的黑龙主;不错,她正是妫汭女帝,蹊跷的是,这位帝君却盈盈地立在那里,递给她一杯又一杯的蜜酒;而她也莫名地接过,一饮而尽……

酒水不醉,香甜醇厚。

直至微醺。

最后,她再次体验数月之前在永宁殿前晕厥过去的感觉,温暖而黑暗的泥土深深地堆覆在身上,直至悄悄地失去呼吸。

记得在殿外檐廊下,她合上眼帘前看到的是周身闪着幽幽蓝光的闻人七月的笑颜,馨馨宁和地笑着,并无限放大。印象至深的是,七月穿着淡杏色的襦裙,身上弥散着铺天盖地的熟悉清香,像是一种久远的重逢味道覆盖笼罩自己的全身。

于是她安心地睡去。

之后,弥望间尽是无垠的黑暗,漫无边际。

但不须看到即可感觉,轰轰的时间巨轮在翻滚着前进着。又或者是后退?而她如尸般沉浮其中。

“寒寒,笑寒……”

“姐……”

数个温和的笑容出现在近处,却又倏忽远去,继而消失。

那是韶颜,哥哥,还有妈妈以及……许久许久都未曾见过的失踪了的爸爸……

“兰欣,兰欣。”

“格格……”

“玉儿……”

“阿昭……”

又是一片人影憧憧,来去急急,复又寂然。

似梦似魇之中,行来一位黑色甲胄赤色披风的男子,他静静地问:“公主,你是公主吗?”

她挣扎着,想要告诉他她不是,可是却发不出声音。

一切又如潮水般退去,场景骤然变幻到一棵参天古树之下。她发现自己趴在一位年迈的苦行者面前,叩拜着,恸哭着。

老者慈悯地看着她,说道:“一切自知,一切心知,月有盈缺,潮有涨落,浮浮沉沉方为太平。青青翠竹无非般若,郁郁黄花皆是妙谛。孩子,你放下吧。可是,如果实在放不下,佛陀会帮助你的……去吧。”

蓦地天旋地转,头重脚轻耳鸣晕眩之际几乎以为自己得了美尼尔综合症。可也就是一瞬,所有的所有又再恢复正常,一切变得天青云淡,她已重回人世……

楚笑寒瞪大双眼,看着四周。

这里是哪儿?

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下,巨大的圣湖边,美丽的大月氏国……

不,我怎么会知道这些的?这,这明明是吉尔吉斯的母亲湖;不对,不对,后来叫做伊塞克湖……

天哪,这些纷乱破碎的信息,到底是什么?

母亲是原居此地的塞种贵族;身为大月贵族的父亲在迁移的塞种人中强留下了母亲并强占了她,又再毫不眷恋地抛弃。

接着,在长长的十年里,乌孙王猎骄靡为报杀父之仇反复地率军西击大月。大月陷入了漫长的战乱之中。

一个孤独的无依无靠的女人,先为族人所弃,后为爱人所弃;加上战乱,日子是可想而知的艰难。

所以,她自出生就一直没有名字。

母亲以“诶”或者“喂”来称呼她。

家中有粮有食就胡乱喂她一些,没有就任她饥饱无落听天由命。大约是想要由得她饿死的;可她像杂草一样,柔弱而坚强地活下来了。眼看着眼看着就只剩下一口气了,却总能熬到下一口汤到嘴边的时刻。

每每这种时候,母亲就用十分复杂的眼光看着她。那是一种五六岁孩童还无法明白其深层含义的目光。

那一日,乌孙骑兵又来湖畔。

只是一小撮乌合之众,区区人,也许只是来“打猎”的

即使是只得人,但他们有甲胄弓箭刀枪,又是身强力壮的汉子。手无寸铁的大月牧民以及这圣湖附近绿洲的耕户又如何是他们的对手呢?!

有实力的贵族早已搬迁,首领们放弃了圣湖。而有些个武力的猎户男子早已不是战死就是带着妻儿避走。留下的不过是老弱病残。

这个时代,弱者永远都是强者的猎物。

无论是人,还是兽,都一样。

当时,她是怎么会走到路中央去的呢?

似乎是领头的那个骑兵将一个啃了一半的卡波(注1)丢在了地上,正准备策马疾驰离去之时,她冲了出去一把抓起那个被丢弃的甜瓜,一口咬了下去。

那个乌孙骑兵先是吓了一跳,后见她这样狼狈和着急,不由得哈哈大笑。他手执马鞭点了点瘦小的她,笑得更加大声。

她不知道那些恐怖的杀人者为何笑。

但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被母亲一把推开了。因为受到那样巨大的力,所以她一头撞向了地面。

很痛很痛,她几乎不想再爬起来。

可是她听到一个女人尖利的嘶叫声和马踏断骨肉的咔兹咔兹声。

很多年以后,她都一直记得那两种声音:

绝望地痛到极致的临死叫声,嘶哑得用尽全部力气,呼出一生最后的气息,吐出胸腔月复肺之内所有可以吐出的鲜血。

就是挟带着这种死亡气息的吼嚷。

还有一种,是马蹄踏入骨肉血泥的声音。

像是残酷的冰冷的雨夜,踩入湿答答的厚沉沉的乌黑泥泞的声音。雨夜,大雨渐停,清晰入耳的是“咔兹,咔兹”声。

那是她的母亲在生命的最后遗留给她的声音。

遗言。

一向对她冷漠,视如无物的母亲,以自己的命救了她的命。

她的大脑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信息,只好在回过头看见血肉模糊不辨人形的尸体后怔怔地发起呆来。

那个几个乌孙兵还在狂笑,同时叽里咕噜地说些她听得很是艰难的话。

不错,在那个年代,在这些混乱的疆域处,各种各样的语言多得几乎数不清楚。总算因为均为游牧民族,大部分语言在迁徙中变化着,成为一种在这片区域内类似的能大致听懂的话语。

她听他们似乎在说,干脆也把她杀了。虽然瘦一些,可口龄年岁小些的两足羊,好吃!烤一烤,味道不会太差!

他们居然要把她烤了吃。

她想了想,本能地要拼命逃走。

可是,一个五六岁的饥饿无力的孩童,如何能从骑着良驹的士兵手中逃月兑呢?这简直是痴心妄想。

但应该说,作为原生地的塞种人,她还是被圣湖所庇佑着的。

因为,天神降下了他的子嗣来救她。

是的,那位英俊的伊陵休兰牙斯王子,他一定是她命中注定的神祗和主人,前来解救她悲苦黑暗的生活。

他光彩夺目地出现,神勇无比地射杀了所有的杀人犯。虽然他带了不少护卫随从,但是他不需要他们的帮手,独个儿就解决了杀戮。

他悲天悯人地带走了孤弱无依的她,并且帮她埋葬了她的母亲。

他甚至允许她坐在他的马前。

他微笑着说:“以后,你就叫阿丽凯。”

他还将她交给他的妹妹,那位可爱的小王女。

然后,他带她回那个她们叫做林涂又名弧涂国的西地浑邪。

他是那里的王子。

听说,他是奉大单于的命令前来探查乌孙与大月氏的动静的;大单于担心乌孙王假意明报父仇,暗结城盟,联合大月来攻打弧涂国。

这是怎样的一位尊贵少年啊,他完美无瑕得像是祁连山神的儿子。

勇敢,聪明,英俊,善良。

曾经她以为,这一辈子就应当是为他为奴为婢,鞍前马后伺候年年岁岁。当然,还有那位王子的胞妹,王女夷则。

不过后来,王女被大单于——弧涂帝国的王封为简犹居次。

她非常喜爱这位同龄的公主。

不错,简犹娇嗲得很可爱,刁蛮得不过分,美丽得很耀眼……尤其对她真的是很特别的好。

也许是因为简犹的母亲也是异族人,也许是因为简犹受到其他姐妹的排挤,也许是因为简犹很看得上她,也许是因为简犹认定她是自己未来的嫂子。

最关键的一点是:简犹是伊陵王子最最重要的妹妹。

但在弧涂,仍不太平。

那名为战争的妖魔同样对这个国度虎视眈眈,伺机吞噬。

她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变天了。

战争突然地开始,汉国突然地反击攻打弧涂,从未失败的弧涂突然再看不见胜利,浑邪王突然地降汉,公主突然地许配……

一切都不对了。

是的,非常的不对头。

公主怎么可以做汉国将军的私妾呢?她知道公主虽然以前曾在口边挂过那位汉国小将军,但公主现在喜欢的却是那个叫做阿雍的少年。

神秘的汉国少年。

同样是被伊陵王子带回来的俘虏,与她相仿。

这个情况,伊陵王子不可能不知道。

实际上,除了浑邪王这个父亲被蒙在鼓里,又或者说他出于父亲容忍的慈爱而佯作不知;其他人应该都晓得了罢?!

那么为什么呢?

为什么伊陵王子明明知道这个情况却还要将公主许出去呢?

诚然,那位汉国的骠骑将军确实非常非常的出色,他带汉军攻打弧涂国,所遇王族名将无数,却始终所向披靡,绝对乃是人中龙凤。

而阿雍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汉国俘虏,看去手无缚鸡之力,实在难与霍去病匹敌。

伊陵王子是爱妹心切,才这样决定同意这桩姻缘的吧?

然后,得知此事的公主和王子激烈地争吵起来。

他们两兄妹第一次这样吵嘴。

他们一直是非常要好亲密的兄妹,好得令人眼红。

原本伊陵王子总是样样都依了公主的;而公主也总会时时考虑自己兄长的处境时势心情,定然选择一个王子最可心的去做。

可现在,公主却对王子说:逃或者死,只此两条路。想要她应承乖乖入冠军侯之霍宅,万万不能。

伊陵王子思及父王,愁上眉梢。

呵,十二年了,他还是和当年初见救她之时一样,温文果敢并且善良。他在为难着,想要成全妹妹,却又担忧着自己的父王。

她想也没想就站了出来,大胆地说:“公主,阿丽凯代你给那个汉国的将军做贱妾去。”

当然,当时她不知道,这样一个血气上涌的义气之举,后来会变得如此微妙和奇怪。同时,更令得自己陷入尴尬的局势之中。

成为那位骠骑将军的私妾,是一种成全公主,解决伊陵王子难题的自我牺牲。她并没有太长远的谋算,一切只能看一步走一步。

第一次,与冠军侯近在咫尺的相见,是约战大河畔。

那日,她穿上了公主的白色胡服,玄色革靴,墨色披风;再牢牢佩戴上那身专属甲胄以及护面,执起弓箭并骑上简犹这两年长用的坐骑,果然瞒过所有人的眼睛。

他们都恭恭敬敬地以向公主的规矩对她致礼。

连伊陵王子侧目瞟到时都闪了闪神,眼中出现分外的迷惑凌乱。

对于人的眼神,她向来不爱深思。

因为母亲。

所以她也没有多想王子的眼神,就策马疾驰向目的地而去。

只奔得不多时,就听身后有马蹄声赶上。

是霍去病?!

她忍住绝不回头看。

她的骑术不及公主,若是回头只怕会被男子赶上。

这骗局,尚未始则就败;那还对得住公主和王子么?她的命和运都是这一男一女给的,现在是报答的时候了。

可总有一句老话叫做世事难料。

她原本没有打算要舍命去救那个男人的。

预定的策略,在她脑中的策略是让公主放出石龙子和焦尾,令这些毒虫咬到自己的马驹;那么她就可以顺势跌落,“凑巧”扭断一根两根手指关节即可免过比试。

她可以出六箭,无须十二箭。

但是,纵使她看到过公主驯玩这些毒虫,又如何能知道简犹当时说的话是真的呢?

那时在旃帐内,公主抚模着一条小小的花皮蛇,神秘地笑着同她说:“阿丽,我懂兽语哦……”

这怎么可能?!

结果,这是真的。

生长在大草原,目力极好的她确实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四条毒虫直取霍去病的坐骑四蹄而去!

而且,她也没想到,霍去病的骑术超过她这许多!这短短的一些些路程里,他就能追上并越过她数个马身。

若不是他特意放慢,恐怕她只能眼睁睁地望其尘而不可及也。

接着她瞧见草丛间有动静,飞窜而至的蛇虫狠狠地咬了霍去病的坐骑一口,并敏捷灵活地闪开吃痛疯狂的马蹄踏落,眼看着又要再下第二口、第三口……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灾。她赶忙迅速地射出连珠六箭,钉死那六条毒虫。

那马中毒了。

只是因个头巨大而未死,有些癫狂。它竟甩落了身手矫捷的骠骑将军,其毒性令致疯狂可见一斑。

她的坐骑见状也有点发憷,无论她怎么驱近却也只敢绕着躲避,怎么也不肯靠近。她也晓得情势危急,可正想要下马冲过去相救之际却见那霍去病的坐骑已然口吐白沫,高抬前一双蹄掌向着刚被甩落地上的霍去病踩踏下去。

她的脑中在猝然间“锃”地一声断弦:

那时候,母亲也是这样死去的么?

那一沓血肉模糊的尸身……尤其是胸月复间被马蹄铁掌(注2)踩得肠穿肚烂,鲜血泼溅了一地,肋骨断了十数二十根,喀拉咔兹声响不断。

马蹄踏泥入血肉,马蹄踏泥入血肉……

心意未动,人已动。

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扑过去,模仿着母亲的样子,用尽全部力气将倒在地上的霍去病推开。

当然,只推开少许就推不动了。也因此故,她只得扑在他身上护住他。

回转头看那马果然正斜斜堪堪地抬蹄踩落下来,来不及多想什么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挡……

她以为自己死定了。

好在她身下的那位不是寻常男子。那位骠骑将军低低地怒喝了一声,旋即抱住她转身翻滚躲开去。

所有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一瞬间。

纵然霍去病反应极快,走踰奔马,矫捷如神;可是前有女子坐骑挡路,后有疯马击杀,怀中又多抱得一个负累,形势又是跌落躺于地上失去先机,真是要全身而退也难杀人了!

所以,最后她还是受伤了,铁质马掌还是有一只斜斜踢中了她的腕部以及余力扫到四个手指,登时齐齐断去。

很久以后,在长安城,男子同她吐露说,当时他实在是不敢相信她竟然敢这样扑命救他。

其实,他根本不惧。如果不是她冲过来,他完全可以一个反身,骨腾肉飞毫发无损地从马下逃月兑出来。

结果她扑向他,倒是赔上了自己的手,又弄得两人俱是灰头土脸。

最后,男子微带嗤笑地总结:你这个笨蛋。

她恼羞成怒,挥拳欲捶他;却被他轻轻避过。

见她气得不行,于是他补充说:只是在长安,那样多女子个个都比她出色……却没有一个敢为他这样做的。

他这算是表白么?

可是既如此,他为何却又怎会在数年后弃她而去呢?!

是因为欺骗还是因为十二王子?

又或者兼而有之?

就算是的,偏偏她也无法解释。

而他原也根本就不想要她的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注1:卡波是突厥语,意思是哈密瓜。

注2:马掌在中国何时出现无法考据,有说战国,有说唐宋。由于游牧民族是公元前五世纪就有铁马掌了,故此本文就让乌孙匈奴都用上了。至于汉军,就当霍去病学匈奴的吧。他实际上确实用了匈奴很多战术,可谓师夷长技以制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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