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货栈找到高小三时,高小三正急得团团转,看见他被货栈的学徒领进堆满货物的后院,惊喜交加的高小三差点就被脚下的麻包绊个马趴。
在货栈柜上画过表记,又见过驮队的正副管事,商成这才知道月儿转述给他的话里出了多大的纰漏。不过纰漏和月儿无关,是高小三当初就没把事情盘问清楚。这趟驮队不是后天出发,而是明天一早就走,要是商成真按高小三交代给月儿的那样,明天一早才来货栈的话,那他就只能怎么来的再怎么回去。更糟糕的是,货栈已经按高小三的说法,给乡勇身份的商成在官上递了备案,还缴了八十文的滞费,要是商成赶不上的话,高小三就得自己掏荷包赔滞费,说不定还会因为这事而影响他在货栈的前途一一“不识人”这条评价肯定会落在他头上……
看高小三还想给他在货栈杂役住的地方找个睡觉歇息的地方,商成急忙拦下他,说:“不用,反正只歇一晚,我又不是什么精贵人,随便哪里能伸脚就成,就是马厩牛圈也能睡。再说,反正也只能歇半宿,就别去麻烦人家。”说着按着肚子揉了揉,笑着道,“你要真体谅我,就给我找点吃食来……”他晌午吃的是菜汤麦饼,没一点荤腥,又在太阳下走了十几里路出了好几身汗,早就饿得有些难受。
高小三急忙把他带到灶上,让管灶的大师傅给他煮了一大碗面,还特意叮嘱师傅多放点香油。被货栈大伙计陪着过来的商成让厨房师傅模不清来头。看商成的衣着打扮,和货栈的杂役差不多少,看神情举止却又不象是个卖力气的下苦人,高小三还一口一口大哥喊得亲热,于是师傅不单把面的分量给得十足,还讨好地在碗里磕了两个鸡蛋撒了比平常多出一半的香油。这碗扎实的面片让商成吃得满脸油汗不停啧舌一一实在是太香了。他不仅把面片捞得一块不剩,还在师傅惊讶的目光中,用煮面水涮了涮碗底,把这面上浮着大片油花花的汤水全喝了,然后才打着饱嗝一副满足的神态步履蹒跚地去找高小三,看看有没有什么活路自己能搭把手帮个忙……
高小三正和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在一起,而驮队的两个管事却领着几个杂役最后验查一遍货物。货物太多,上百个鼓鼓囊囊的麻包几乎堆了大半个院子,连廊下都堆叠着。麻包上都写着甲一乙二丙三的字样,杂役每翻检一个,驮队的管事就会把这些大大的黑字读出来,然后高小三和旁边的人就把这数字和各自手里的帐册对照,每对一个,就用笔蘸着丹砂打个红勾。见这般光景,商成就知道这里没自己什么事,左右一打量,就看见院门外大柏树下横七竖八地还坐着躺着一二十号人,都是短褂高裤光脚踩双麻鞋。这些人对院子里的忙碌似乎视而不见浑不在意,有人在低声说笑,有人在闭目假寐,有的是鼾声如雷,有人在树身上抓了虫喂蚂蚁,还有几个家伙还躲在树身后面的荫凉地里耍钱,你赢两个我输三个地玩得兴致盎然。
忽然靠墙的荫凉地有人朝他招了招手。商成定睛看时,是个高个子后生,脸面挺熟却不认识,只知道那人也是个乡勇,隐约记得那人好象是山脚下李家庄子的人。
他走过去笑着说:“李家大哥也来了?”
“来了来了。商家大哥坐。”那人朝旁边挪了挪,给商成让出一块地方,又取了自己的水囊请商成喝水,这才咬着缺了半截的门牙说道,“不敢当商家大哥的尊一一我虚岁才二十四。我也不姓李……”旁边两个人就笑起来。
商成也有些不好意思,放下手里的水囊,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措辞,只好含混地问道:“那……请教大哥您的贵姓是……”
听商成说话拽出了文绉绉的辞,那人夹手夹脚几乎要站起来作礼说话,只是这块阴凉地界里挨挨挤挤坐着躺着不少人,他挣扎了两下也没能站起来,黑脸涨得通红,几乎泛起紫色,嘴里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免贵,姓谢。商家大哥叫我山娃子就行……”
周围人原本看商成认错人说错话还在哄笑,可人堆里也有两三个人曾经和商成打过照面,知道他的来路故事,就悄悄地提醒同伴。一个传一个,不移时人们就安静下来。“商和尚赤手搏狼”是本地这两年里最轰动的事情,县城和本县境内三大集镇的饭庄酒肆里早就有花鼓艺人在编词传唱,几乎人人都听说过,眼下赤手搏狼的人就在眼前,即便是最油嘴的家伙,看见商成那高大壮实的身板,都不禁有些敬佩的意思。
商成倒没留意到周围人望着他时那种带着敬仰和畏惧的目光,只和山娃子东拉西扯地没话找话说。一问才知道,他确实没记错,山娃子果然是燕山脚下那个李家庄的人,只是不姓李而已。另外,其实他们俩很早就朝过一回面一一杀狼那一晚他经过李家庄时,陪着庄里李姓宗族老者出来验两条狼尸首的壮汉里,就有山娃子。
说起那一晚的情景,山娃子还有些歉疚,因为被那两条恶狼祸害最重的地方就是李家庄。那段时间庄上的人即便是出围子下地,也得几个人相跟着一路,不然就有可能被狼给叼走吃掉。商成为他们除去了大祸害,可他们却把恩人挡在庄子外,连水都没请恩人喝一口,说起来真是教人羞得无地自容。
商成却没把这当作多大一回事,挥了挥手说道:“山里有土匪,你们当心一些是应该的。要是被土匪冒名顶姓诈开了庄门,那结果可是比两条狼的祸害厉害得多……”
周围听他们说话的人先前还对李家庄的所作所为颇有微词,听商成这样说,又觉得他的话也没错一一当时天将傍黑夜色昏沉,李家庄上的人谨慎小心绝对不是错事,即便对商成缺了礼数被人背后唾骂几句,也比被土匪撞进庄里要好得多。要是不当心被土匪破了庄,那阖庄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得遭殃。也有人不禁对商成高看一眼,心里暗暗赞叹:商和尚赤手杀狼的故事被鼓辞艺人编唱得跌宕起伏天花乱坠,唱辞里说他好几次都是在狼吻下命悬一线惊险逃生,最后才奋起神勇斗杀两条恶狼,如此能耐如此本事为人偏偏又如此和善大度,果然是条好汉子。
突然有人在人堆外惊噫一声:“哦,你就是那个赤死两条恶狼的大和尚?”
商成转了脸看说话的人。看那人大约三十多岁年纪,白白净净一张圆脸,黑绒绒两撇八字髭须修剪得整整齐齐,头上戴着顶不知道用什么东西编织出网格的黑色帽子,横穿着一根晶莹剔透的绿玉发簪用来固定帽子和发髻,身上穿一件茶褐色对襟纱衫,套一条平纹纱裤,脚下踩着双黑缎面厚底布鞋。浑身上下收拾得齐整利落。
“和尚,这是上京平原府的袁大客商。”跟在那人旁边的一个五十来岁的人说道。说话人的装束和他嘴里称呼的袁大客商大致不差,只是颜色上略有不同,腰间也多了一条黑色掐银边腰带,腰带着挂着个用金丝裹块玉结成的络缨。他知道,这络缨又叫“平安结”,前段时间大丫也用红绒线给他编过一个,说是带在身边能保平安,只是他嫌红色挂在身上太扎眼,就一直压在枕头下。可这说话的人又是谁?再打量过去,刚才在帐房画表记时见过的货栈大掌柜竟然缀在这俩人身后。连大掌柜都不能和这俩人并肩,说话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一一只能是货栈的东家。
知道了来人的身份,自己再这样坐在地方就不礼貌了,商成急忙站起来要拱手作礼,袁大客商却一把拽住了他,说:“你是为乡里除害的人,哪里能让你给我们见礼?”可到底没能拦住,让商成微微躬身行了个平礼。袁大客商和货栈东家都略略侧身,没受他全礼,又还他个半礼,袁大客商这才抖抖手腕,摇头笑着说道,“和尚好大的力气!我在端州就听说了你的故事,当时就想来屹县亲眼看看赤手搏狼的英雄,只是一些俗务耽搁,才一直没能成行。原本说等事情有个眉目再来拜访,没想到刚来屹县就在这里遇见你……”他瞄一眼商成的装束,又瞅一眼那些畏缩惶然的农户,转头对刘记货栈的东家说,“刘东家可肯割爱?”
刘东家陪笑说:“既然袁东家开口,我哪里还敢推辞?”顿一顿,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不过和尚其实不是鄙号的人,只是暂且在柜上帮忙,他愿意不愿意,鄙号说了也不能算数。”
袁大客商一听就明白了,马上转头对商成说:“和尚,我上京平原府家里起得有家庙,却一直没找到一个德行高修行好的和尚,只要大和尚肯驻锡,我愿意倾心供奉。”看商成只是笑不说话,沉吟一下,突然又笑着说道,“和尚勿须多虑。我袁家时代累居上京,亲朋故旧繁多,和尚之忧不过小事一桩,拂手间则还复旧有天地……”
他这席话让二三十个揽工汉听得云山雾罩不知所谓,商成却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姓袁的家伙已经瞧出来他是个丢失了度牒怕官上索拿的犯事和尚,寥寥数语间便给他挑明,只要他愿意去袁家当个家庙住持,丢失度牒不过是桩芝麻大点的小事,吹口气都能帮他解决。要是他真是个和尚,遇见这种好事自然是求之不得,可偏偏他这和尚的身份都是假的,要是袁大客商真要替他在官府运动,他这和尚的身份须臾之间就会被揭穿,那时等待他的就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遭际了……想来袁府家庙住持的前途肯定要成泡影吧?
不过他也不能直言拒绝袁大客商的一番好意,即便是婉言谢绝也得好好措辞,不然得罪这个手眼通天的家伙,只怕转眼间灾祸就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可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又想不出该怎么说。不能去?不想去?还是……
看商成站在脚地里一声不吭,袁大客商和刘东家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俩都是商人出身,又都在官府里走动频繁,早就磨练得世事贯通人情练达,既然能一眼就瞧出商成丢失度牒畏罪还俗,也就能看出他现在是无心向佛倾慕俗华。刘记货栈的东家莞尔一笑,正想从旁劝说几句,袁大客商却先开了口:“和尚,你不愿住庙也行,那就跟着我。我在上京给你买处好宅院,再许你五十亩好地,只要你随扈我满三年,这些房子土地就都是你的,我再送你十万钱……”
这时候在小院里查验货物比对帐册的高小三已经迎到了院门口,袁大客商的话他句句都听在耳朵里,人早就呆住了。看商成还是皱眉蹙额不应声,赶忙过来先给自己的东家和袁大客商见礼,又对大掌柜微一点头,朗声说道:“东家,货物已经点讫,就等大掌柜和袁东家落印……”说着躬身把手一让,胳膊肘不露声色地在商成腰间撞了一下。“袁东家请。东家请。大掌柜请。”
袁大客商却象没听见一般,站原地没挪动脚步,目光炯炯地盯着商成说道:“你若不信我,今日你我二人可当着刘东家的面立下字据,假如三年后袁某人毁诺食言,你可凭着字据到官府评理。”说着便把目光转向刘东家。刘东家听他说得郑重,肃然点点头。袁大客商又说道,“和尚,你或者会想,凭你的身份怎么敢上官府和我争斗。一一我且告诉你,自家曾祖时起,袁家已有七十六年没吃过官司,这份清誉口碑,袁某人还不敢自毁。”
对于这个时代的钱钞价值,商成一直不是太清楚,一枚东元通宝和一枚纪盛通宝又有多少区别,他也只能从字画上加以区分,不过他刚刚在李家庄劳体挣命背了十几天的石头才挣了七十文钱,可袁大客商一张嘴就许他京城里一处宅院,还有五十亩地和一百贯钱,即便他再不明白行市,只消看看货栈大掌柜那张口结舌的呆傻模样,也知道这绝对是笔巨大的财富。一笔连大掌柜也怦然心动的财富呀!他只不过需要付出三年的时间而已,三年之后,这些房子土地还有钱就都是他的了……
三年而已……
答应还是不答应?刹那间商成心里就闪过无数的念头。答应,意味着自己马上就能拥有一个真真实实能经得起勘验的身份,还能有一份相当优渥稳定的工作,三年后便能做个悠闲自在的小地主。做个小地主,这正是他为自己筹划的一个出路。如今机会就摆在他面前了,只要点点头,就能省却漫长的痛苦和辛劳,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呀!……可问题就出在这里一一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呀,天上怎么可能掉馅饼呢?袁大客商的允诺是如此丰厚,让人不得不恶意地猜测他这样做的目的。当然,袁大客商不可能是画张饼来诱骗自己上当,然后再到官府去揭穿自己,因为他现在就可以这样做,完全没有画蛇添足的必要。那他又是为了什么呢?是赏识自己吗?英雄惜英雄?扯淡的理由!自己浑身上下有哪样东西值得别人赏识?可要不是这个原因,那他干嘛花如此大的价钱笼络自己?难道说这姓袁的也是上京一霸,需要人时不时地在背地里替他做一些隐秘的勾当?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在心里讥诮了自己一声一一你大概是狗屁电视剧看多了吧,竟然会这样猜想?……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商成心里忖度着,嘴里却说道:“多谢袁东家的美意。只是我一时还不能擅作主张。往日我远来燕山投亲,危难中全蒙亲戚照顾,曾对天立誓,此后种种事皆需与亲族父辈商量,由他们斟酌取舍,我决不违背。等此间事毕,我转回家中与亲人商量,得家中人应允后,自当效力在袁东家鞍前马后。”
他这番话合情合理滴水不搂,不单是袁大客商连连点头,刘东家也是微微颔首,和他打过不少交道的高小三更是悚然动容。高小三虽然早就知道这商和尚果然不是一般人,却一直以为商成不过是勇武过人略有能耐,从来也没料想到商成接人待物时也是这般周全细密,禁不住低头使劲再打量了商成一回。
既然商成已经把话说明,袁大客商也不能强人所难,他只叮嘱商成,从渠州转回来之后,一定要尽快和家里长辈商量出个结果,还隐约地表示,若是长辈心有疑虑的话,他可以派人来出面劝解说合。
第二天屹县城门刚刚开锁放行,一支由三十号余号人八十多匹驮马的商队就从南城门蜿蜒而出,顺着通往南郑的绵延官道迤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