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了很久之后,狻猊得出结论。
如果他在黄药师身边,最应该做的就是极力阻挠他所有关于娶妻和收徒的行动。
问题是他不在黄药师身边。
大概他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离开吧。
想明白这一点,狻猊顿时垂头丧气。
带着勇气在东海之上晃荡很久,只要一想到自己犯了错,狻猊就心情极差。找到阿兄的机会已经越来越小,去见一个不认得他的黄药师又实在有点堵心,狻猊犹豫了很久,终于在勇气手舞足蹈的聒噪下再次踏上了刷黄药师的路。
时光总是如此经不起折腾,狻猊看过蓉儿生了个小小的芙儿,看过傻小子郭靖带回来一个眼神很倔的小少年杨过,看过小少年长成二十来岁的俊美青年,拒绝了与芙儿的婚事,牵起了姑姑的手。
后来,蓉儿生下另一个小小的襄儿,芙儿嫁了个年少有为的夫婿,杨过情殇,远走天涯。
狻猊没有再刻意亲近过黄药师,即使千辛万苦找到了他,也只是跟在他身后看一看,走一走,过个几天上前问一问,看他还记不记得自己,然后便自行离开。
漫长的时光里,黄药师容颜日渐苍老,一双眼虽依然锐利洞察,却也免不了染上独属于老人的那种疲惫。
这并不是坏事,他比之早年更包容了些,行事更见缓和,不再那样苛求旁人。可是,那样的神情出现在他身上,却愈显得孤独冷清。
这世上有天生喜欢热闹的人,黄药师虽不能算这一类,但青年时喜欢四处游历,又收了那几个弟子,可见也不是一味冷淡之人。偏生中年不幸,闭居桃花岛十数年,除了教导宠溺女儿,再也不问世事,本来就孤傲的性子养得更加古怪,真正称得上孤僻了。
到了这个年纪,就算他自认心境平和,那么多年的孤独生涯也还是在身上留下了痕迹。
狻猊站在黄药师身后,静静看着他走在树林里。月光如脉脉水波映在他肩上,有个小姑娘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跟随着,带着些紧张向他求教阵法武功等事。
仿佛不过是一闭眼的功夫,那个小姑娘长成了秀丽温婉的少女,目光柔和,很恭敬地站在那儿,听候黄药师吩咐。
再一闭眼,黄药师又成了孤独一人,青袍玉箫,云游四方。
总有人赞他高人风范,其实见过他妻子在侧、门下弟子陪伴身边的情形,又有谁能当真羡慕他今日这般?
傻小子郭靖少年时代结识的蒙古人终于还是惹下了大麻烦,襄阳被蒙古大军围困十六年,攻城数次,幸而杨过携小龙女归来,射杀御驾亲征的蒙古皇帝,解了襄阳之困。
黄药师难得的也参与了此战,待到蒙古人退去,杨氏夫妇归隐,他留下指点了襄儿几招后便飘然远去。狻猊几番来去,找到他时,他都在不同的地方,或是戴着人皮面具坐在酒馆中,或是名山大川之上访些青年时的旧友,再或者静静立于街市之中,看着喧闹人流,不知在想些什么。
每一次相见总是隔着几年的时光。狻猊这个看过三千年沧海桑田风云变幻的大妖,在这样清晰地看到黄药师的老去后,才算彻底明白,人类的生命在这匆匆流逝的时光中有多么脆弱。
他终于能够理解,黄药师要他在自己寿数终了之前回来,是出自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大妖狻猊,寿命无穷无尽,在时光的洪流中彷如永恒一般的存在。与他相比,人类并不比朝生暮死的蜉蝣好到哪里去。
只要想一想,于大妖而言不过是一梦睡醒的时间,人类已经从上古走到了如今。数千年时光,原本的蛮荒部族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有了自己的国家和帝王,传承了无数代,于狻猊不过是弹指一瞬。
这是多么残酷的对比。
任何一个人类都无法像狻猊这样将时光轻易挥霍,黄药师也不能。
所以狻猊注定无法与他相伴长久,即便他想,即便他跟黄药师承诺了要回来。甚至,哪怕是他真的回去了,见到了等在原地的阿兄,他也无法阻止时光在黄药师身上流逝。
“阿兄,你等我回来。”
——狻猊终于明白自己说了多轻慢的一句话。谁能在那漫长的时光里等一只大妖玩累了回来看他一眼?
黄药师心里也知道的吧。可是他终究还是那样说:
“好吧,你要赶在我寿数尽了之前回来。”
狻猊到底能不能回去呢?离开这错乱的空间,回到真正等着他的人那里?
他能不能在这无数个年轻的年老的黄药师中找到他真正想见的那一个?
来回这么多次,简直看清了黄药师的一生。如果当初不曾离开,是不是结果会有些不同?
狻猊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希望自己能够回到离开时的地方,狠狠地抱住黄药师,喊声阿兄。
这个世界的黄药师站在街市中,戴着人皮面具,以着沉静的姿态看着这喧闹的人世:为着些许小利争得面红耳赤的商户,怀揣着几个铜板为妻子买发簪的农人,背着包袱赶考的书生,车马齐备光鲜出行的富贵人家……
他已经衰老得跟任何一个老人那样,头发和胡须都染上霜雪的颜色。厚厚的袍子仍旧是他喜爱的松青色,袖管之下一只手握着玉箫,那只手也早不是年轻时那般。唯独面具无法遮掩住的那双眼睛,温和中不失锐利,彷如一柄古朴的剑,虽暂时被剑鞘封住了昔日的冷厉光芒,却无法磨灭其凛然之气。
在路旁的屋子旁边,有个少年站在那儿,怔怔地看着他。
薄薄地雪花飘了下来,街道上几个小童儿在欢呼雀跃,却被大人们拧着耳朵塞进屋子里加了厚衣裳。虽然天冷,坊市中赚着辛苦钱的商户们是不愿意收摊的,依旧拢着袖子站在那儿叫卖。热闹的声音充斥耳旁,唯有那少年,只是静立在巷子里注视着他,身子动也不动,一身单薄锦衣,衬得身形愈加清瘦。
黄药师不经意对上他的视线,眼神不由得微微一凝,伸手向他招了招。
狻猊走了过来,看着黄药师将他当成寻常人家孩子问话。
“你是谁家少年?如此瞧着老夫作甚?”
黄药师已经很老了,可以极平常地在人面前自称老夫,不会有半点不自然。狻猊站在他面前,本想笑一笑,不过是动了一下唇角,眼泪就流了出来。
“黄药师……你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