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药师有些奇异地瞧着面前这个少年。他一生中仇敌不知凡几,恨他欲死的人也不少,却从未曾被个陌生的孩子找上门来,宣告死亡。
这个孩子甚至并不在意他的反应如何,只是径自絮絮叨叨地说着。
“黄药师,你寿数九十二,如今已八十有四……下次找到你的时候,大约就是你寿终之时了吧……”
“我已经找了你这么久,每次你都认不出我,若是下一次相见,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声,你认出我了?”
黄药师静静地听着,不解,却也不发问。待到狻猊说完,完全不抱什么希望地抹了一把眼泪,打算离开的时候,却被黄药师按住了肩膀。
“且不忙走,你随我来。”
黄药师淡淡说完,也不管他反应,径自前行。漫天风雪之中,这个老人大步前行的身影与从前阿兄青衫独行的影子重叠,让狻猊愣了一下,然后不由自主地追随而去。
黄药师要去的地方却不远,就在坊市前头,一家店正打算关门,店主将挂了许久无人问津得起的狐裘披风抱在算收到后头去,却被黄药师止住:
“这披风多少银子?”
不到十两的花费,黄药师并不放在心上,买下之后招手叫狻猊近前,将披风递给他。
“虽不知小兄弟与老夫到底有何渊源,然这般风雪,你一身薄衣裳怕是挡不住,便以此物相赠,也算谢你……谢你告知我寿数罢。”
他说是这样说,却并不是全然相信的口气。见狻猊睁大眼睛看着他,却未伸手,黄药师莞尔,将那披风抖开,覆在狻猊肩头,甚至将风帽下的系带为他结好,而后拂去狻猊肩上的雪花,转身离去。
狻猊呆呆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然后伸手抚了抚身上披风上柔软的狐毛。
他一身单薄衣裳来去多次,却只有这一次,不是他阿兄的黄药师,将狐裘披在他肩上。
意料之外的温暖。
几乎是满怀恐惧地再一次回到这个地方,狻猊率先去了桃花岛。
黄药师并不在那儿。当然,这一次的黄药师比任何时候都好找,狻猊刚刚刚刚出岛便知道黄药师去了哪里——襄阳。
丐帮消息,七月二十一日,襄阳城破。守城的郭靖夫妇、耶律齐夫妇、武氏夫妇及程英、陆无双等无一生还,黄药师一脉除了一个襄儿远游未归,其余尽皆罹难。
狻猊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待马不停蹄赶到襄阳,已经听说攻城的蒙古将领一夜之间被一青衣老者击杀,然而黄药师终究年迈,此战中也被重伤,幸而轻功仍在,又有熟悉地形的丐帮之人相助,侥幸逃月兑。
狻猊停在襄阳城外,想了一想,将五毒兽勇气隐身,叫他先行去找黄药师,自己镇定地潜入襄阳城。此时城中情形极为惨烈,除了蒙古兵外,已经没有多少活着的人,房屋大半烧毁,断壁残垣遍布,街道上尸首相枕,四处可见人体零件散落着,半个头颅,一只整手,或是只剩下大半个身体的婴儿。更残酷的是,城中的女人尸首极为难看,或是下半身插着匕首木棍,或是胸被割去,更有那怀着孕的,月复中连带胎儿一起被切开,肠子流了一地。
整个襄阳城被嗡嗡的苍蝇围着,尸体的臭味四处弥漫。
即便是大妖,看到这样的情形也觉得作呕。狻猊掩住口鼻,径直去到城门口,试图找到蓉儿等人的尸身。可是谈何容易,元人破城之时郭靖等人一力死战,竟是连全尸都未能保住,尽被元人践踏。
怪不得黄药师只击杀元将便空手而返,原来不是他不想,而是根本已经找不到自己女儿的遗体。狻猊叹了一口气,模到元兵驻扎之处,为城中尸体又增加了数千,而后再不管这边的事情,径自飞走了。
距离襄阳城约十几里的一个小小村子,土地贫瘠,种不出什么庄稼,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藏在山里,便是有战火,轻易也不会波及这里。
丐帮弟子便是将黄药师安顿在此处一户人家,静静养伤。狻猊循着勇气的气息找到这里,甫一进门便听见一阵咳嗽声,黄药师正坐在屋前,靠着椅背,面容苍白消瘦,已经十分虚弱。
他垂着眼,仿佛正在养神,但当狻猊走近他身边时,他突然一抬眼,开口道:“谁?”
狻猊一惊。
他这些年已经习惯用隐身术接近黄药师,此时也仍旧如此。站在黄药师面前,看着他的视线穿透他隐藏的身形,落在虚空之中,狻猊不由得屏气凝神,不敢稍动。
过了片刻,黄药师皱了皱眉头,依旧垂目。
狻猊松了一口气,走到他身边的台阶上,也不管地上尘土,就那么坐了下去,头微微一侧,靠着黄药师的椅子脚,不一会儿,便有轻轻的呼气声传来,狻猊已经睡了。
黄药师微微一笑,并不挪动。待到天渐渐黑了,邻家的女人送来饭食,为他将桌子摆好,又关好院门离去,方才感觉到椅子一轻,身边那个看不见的东西想是已经醒来。黄药师侧过头凝视着那个方向。
他并没有瞧见什么,只是凭感觉断定那儿有个东西在。
“黄药师。”
黑暗中有人如此唤道。
“嗯?”
黄药师应了一声。
“你知道狻猊吗?”
黄药师平静道:“龙子?”
“嗯。其实狻猊还有另一个身份。”
“什么?”
“黄药师的……弟弟。”
整整一夜,黄药师便坐在椅子上,听着那个看不见的少年,说着一个莫须有的故事。故事里是另一个黄药师,十八岁与妖怪相识,十九岁相伴为友,二十六岁分别,带走了妖怪很惦念的一支笛子。
“黄药师,你说,我还能见到阿兄吗?”
自称为妖怪的少年这样问道。
“能吧。”
“他能再吹笛子给我听么?”
“能吧。”
“你这么温柔,让我很不习惯。”
“我并非你阿兄。”
“……我知道,那你说,阿兄娶妻了么?他的妻子也会叫阿蘅么?”
“……我不知。”
自从发现黄药师并不愿意设想阿兄的婚姻生活,狻猊又开始得意起来。他在黄药师耳边把阿蘅念了几遍,终究自己也不喜欢,还是转回到阿兄身上,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当年阿兄如何,重逢后会怎样之类的话,直到黄药师静静地睡去。
第二天,黄药师自昏睡中醒来,狻猊化作的少年握着他的手问道:“你有什么心愿么?”
黄药师困难地摇了摇头,含糊说道:“并无。”
狻猊握着他的手便紧了紧。
黄药师动了动嘴角,似乎是想笑,却没力气,靠在枕上喘息了一会儿,这才说道:“无须如此,你知道我不是你阿兄。”
狻猊茫然道:“嗯,我知道,可是我……可是我……总是想做些什么,这样将来想起来,总还是做过一些事情,无论是为阿兄,还是为黄药师……”
黄药师看了他许久,眼中分明有些怜悯。他歇息了一会儿,终于有了些气力,一字一句轻轻说道:“我少年时曾拜一位隐世门派的高人为师,师父言道,百年前有位丐帮大英雄,生为异族却为大宋而死,实在壮烈。我仰慕已久,奈何迟生了百年,未能见识那般人物。若是你能……”
“我去找他,虽不能令你见到他,却可带回他一样东西。”狻猊疾步走到门前,又回头:“黄药师,你……不要心急,等一等,可好?”
病榻上的黄药师微微点了点头。待狻猊出去后,方才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妖怪一片赤子之心,教人怜悯,或可遣去别处,让他见识些真正轰轰烈烈的大英雄,才能把人世间的缘分看得淡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