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狻猊突兀地问了这么一句,慕容承讶道:“什么?”
他也看了看厅外。没什么稀奇,正是方才给狻猊倒酒的侍婢,以女敕沉香木托盘端着方才撤下来的酒壶,小步缓缓自门前走过。慕容承释然道:“原来是小榭,她是府中奉酒的侍婢,可有什么不对?”
狻猊想了一会儿,也不回答,径自跃出厅外,缓缓落在那侍婢面前。
慕容府中仆婢成群,虽然听慕容承口气只是在这儿暂住,但一概起居用度都是贵族气象,便是个寻常奉酒的婢女也生得清秀婉约。说起来,这又跟前些年的战乱有关系。因着各地割据的割据,起义的起义,战争中可服兵役的男丁几乎成了消耗品,不过数年,举国上下人口大减,所留下来的还是老弱妇孺居多。
此等人支撑门户十分艰难,便多求附在豪族名下以便保全自身,为奴为婢都不惜。一时间,富贵人家流传“升米可得二十奴”,无论京中还是州县,都开始流行蓄养歌伎乐人,闲暇时以取乐,有客来便用以招待。慕容家贵族出身,自然也有这些,只是看狻猊不似凡人,便没有唤出罢了。
那侍婢停住脚步,迷惑又震惊地看了看从天而降的狻猊,又侧过头看了看追过来的慕容承,总算保持了镇静,俯身行礼。
狻猊未等她站直,便径直握住她手腕,放到鼻下嗅了嗅。
这个姿势太像是他沉迷打算亲一口了,慕容承大汗,伸手尴尬道:“这……若是小仙人喜欢,在下也乐意相赠的。”
而那侍婢脸腾地红了,迅速将手收到身后,退后两步垂头羞涩道:“公子……”
狻猊简直佩服人族的脑补能力,他还未成年呢,且不说他本身喜好问题,就是把这姑娘剥掉衣服丢到他身上,他又能做什么?
要知道他发育都还没全!
狻猊白了慕容承一眼,悻悻道:“你想多了。”
慕容承笑容满面,用着“大家都是男人我都知道你不用解释”的表情附和他的话:“小公子是仙人,自然不是我等凡俗人所能忖度。”
狻猊一噎,不再理他,将目光放回到侍婢身上,冷冷问道:“你是什么?”
他这句话问得太奇怪,侍婢一怔,这才笑道:“婢子名唤小榭。”
“不是问你。”
侍婢愕然,而后便看见面前仍带着些稚气的少年公子伸出一指,点在她眉心。指尖微凉,一线细细的光自他手上没入她的额头,不见了踪影。不过一会儿功夫,那侍婢便汗如雨下,面色青黑,五官扭曲成一团,看上去格外狰狞。而后身上衣衫一点点爆裂,四肢如同被吹了气一般鼓了起来,青色血管粗大如蛇在肌肤表面蜿蜒,令人心中生寒。
恰在此时,小家伙呆在厅中百无聊赖,抱着勇气跑出来看热闹,见着这个情形大叫一声,又蹬蹬蹬往回跑。
侍婢化作的怪物咕咕怪笑,身形一动,爪子向着小家伙头上抓去。慕容承大惊,疾步转到儿子身前,张开手臂护住。谁料那怪物根本不打算恋战,转身便向着另一个方向逃去。
狻猊面无表情地跃到她身后,漫不经心拍了一爪子。顿时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嚓声,怪物一身骨头纷纷断裂,重重地摔倒地上。
狻猊蹲在她面前,冷声重复:“你是个什么?”
那怪物嘿嘿笑了起来,声音嘶哑难听得要死,不答反问:“你又是个什么?”
狻猊不管这怪物无礼,只是平静说道:“你身上气息污秽,带着极强烈的恶念,连我不小心都会受此影响。还有,这具身体显然不是你的,你附身在上,能轻易掩藏形迹,若不是我闻出气味不对,任谁都会被你骗过。这等怪物我从未见过,你到底是个什么?妖?”
“你又是个什么呢?”那怪物眯起眼睛,“连我魔族的气息都能看破,轻易把我逼了出来,却不像是神仙的样子……”她怪笑起来,恶意道:“是妖么?人族中的妖?真是善良啊。我倒想看看,今日之后你会不会化作烂泥给我陪葬!”
说完这句话,她的身体从头到脚,一点点化为一阵黑色的灰烬,细细碎碎撒在庭中草地上。
慕容承父子距离较远,并未听清他们说些什么。见到怪物消失,他这才放心地带着小家伙过来,感激地说道:“这次又多谢你了。”
狻猊摇了摇头。
小家伙拽着父亲的衣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瞬也不瞬地凝视着狻猊。狻猊莞尔:“怎么?”
小家伙也摇了摇头。
狻猊啼笑皆非。
那边慕容承盯着地上怪物留下的痕迹,又蹲□细细捻了些黑色尘灰,凝重道:“云州之内居然会有这等怪物,也不知它是何时渗入我慕容府,想想便觉得可怖。”唤了府中管家过来,严令加强防备,回过身来,见狻猊面色不对,不由得笑道:“小仙人有心事?若在下能帮上忙,请尽管开口,慕容家承救命之恩,必然尽力。”
狻猊却是因为那魔物一句“人族中的妖”而开始反省自己的立场。
他的出生地,名字叫大荒。
上古之地,名曰大荒,海纳诸国,天神妖兽人族共处之。这样一个地方,便是他的故乡。
自盘古创世,大荒便成为各个种族的栖息之地。这片天地成形未久,盘古陨落之后的元力在天地之间不受控制地冲击震荡,轻易便能撕裂空间吞噬山川河泽,能在这里活下来并壮大自身,真是十分困难的事情。有的妖在创世之初便自然诞生,生具强大的神力,能够令天地日月为之动摇,后来成形的妖怪为了以示区别,便将他们称作神明。烛阴之龙,以及人头蛇身的伏羲、女娲兄妹,皆是如此。此后妖类自然繁衍,人族在女娲手上诞生,两者共同活在在这片大地上。
妖族无论凶悍还是温和,都是依天性而存在。它们寿命极长,力量强大,在天地之力从凶暴变得温和的那一段漫长的岁月中,它们的实力已经经受了充分的磨练。人类却不然,他们从诞生起便受到女娲的照顾,后来更得到许多闲得没事做的妖族庇护——譬如说狻猊的爹,在这大荒之中成功地繁衍生存了下来,甚至发展出自己的文明,一代一代传承着。许多妖族不介意以他们为食,将他们看得与山间灵智未开的虎豹什么的没两样,只管好不好吃,其他都懒得理会。人类则畏惧妖,依赖妖,既害怕着它们的力量,又渴望自己能得到那样的力量,他们这样的态度更令妖族嘲笑。
狻猊的父亲是一条龙,在大荒之中地位并不如何,属于既不太强大,又不算太弱小的那一类,见着烛龙也要俯首。唯一与许多妖类不同的,便是对人类十分友善,愿意以灵力帮他们兴风布雨,这种态度,有些妖类能够接受,大部分的妖却为之侧目鄙夷。狻猊即便是他的孩子,也是如此。
妖之强大与人之弱小,妖之天性与人之做作,妖之率性与人之算计,种种相比,作为一只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打架上的妖,又拥有青丘九尾那种喜欢吃人肉的狐朋狗友,狻猊看不起人类,也是自然而然的,是吧?
他在石碑中度过了漫长的时光,醒来之后熟悉的大荒已经不见,身边只剩下些低级妖鬼,连做他爪下的炮灰都不够格。辛辛苦苦回到大陆,却发现这个世间只剩下人类,为人类所主宰,他所熟悉的山川水泽、他心爱的洞穴、他的亲人与敌人,都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湮没在历史中,那种彷徨与孤单,又岂是任何人能够了解?
再强大的妖,也是没法独自生存的。没有见惯的同类妖族,他难得的去亲近了一个人,汲取着他身上的暖意,唤他阿兄,与他结伴同行,一点一点了解着这个他以前十分瞧不起的种族。而黄药师却在无意间出了最妙的一招,他让狻猊以人类身份跟在自己身边,一同体验人世间的种种细微事物。
有家在桃花岛,有亲人是黄药师,狻猊把这样一个伪装的身份当了真。此后阿兄隐没于人世,狻猊在寻找他的过程中备尝辛酸,虽是世事无常,却也让狻猊真正体验到了人的七情六欲。喜怒悲欢诸般滋味存在心间,他就算自以为还是那个大妖狻猊,行事却自然而然地接近了人类,甚至能这般如鱼得水地混迹人间。如同一名寻常人类一般与陌生人结识、吃饭、一同谈笑,能装模作样地使出差不多的礼仪,甚至能在他们有难处的时候顺手帮一把,这样的行为模式,这样容易感受到别人的好意与恶意并给予回报,真的是原先那只大妖能有的?
如此没有自知之明,直到被一只魔物问得身心茫然,这才得以意识到自己的立场与最初时候相比,已经偏离了多少。
作者有话要说:狻猊还没成年,这一点很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