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太后收起笑脸,口气有些严厉起来。许是刚才一闪而过的念头,她对眼前这个女孩子有点儿没来由的厌恶起来,就仿佛自己最为珍视的东西被一个不相干的人侵占了一般。
沈涵看着眼前的几个人,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都不好使了。先前在皇后面前进退有度的鱼儿,见了太后怎么突然就变得锐利起来,刚才这话隐隐有压沈雁一头的意思,在王府里时就算要回击沈雁,也没见她如此行事过啊。而太后的态度也变化的太过莫名,莫非是腊月里那次和除夕那晚沈雁两次吃瘪的事情已经传到了宫里,太后偏爱沈雁,今天想借机替自己最宠爱的孙女教训一下鱼儿?
惯常换成别人遇到太后发威,定是先跪下请罪了。沈涵心里替鱼儿担心,怕她小孩子掌握不好分寸做出什么逾越之事,却见鱼儿只是屈了屈膝,便又不疾不徐的开了口。
“这名字和寓意,乃是父亲在我娘怀胎十月时就定下的。名字和身体发肤均受之父母,鱼儿不敢妄言。”
看这说话的气势,还有她脸上的神情,甚至是她的语调,简直就是和那个人一模一样!林太后脸上再次出现不可思议的表情,但随即就皱起了眉头。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无论是年纪还是阅历,这个小丫头都不可能和那个人有任何交集。
沈涵见林太后脸上似是露出一丝不耐,忙上前一步说道,“鱼儿还小呢,必是最近正学成语,便想到一个就用了。皇祖母您可千万别和小孩子一般见识。鱼儿妹妹,还不快跪下给太后娘娘赔罪。”
林太后对沈涵的劝解置若罔闻,目光直直地盯着眼前这个让她屡屡出现错觉的小丫头。鱼儿面对如此犀利的目光,也毫不见怯色,只是平静的微低着头站着,脸上几乎没有表情。沈涵夹在这样两个人中间,顿时觉得有些尴尬。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然只片刻之后,鱼儿还是直挺挺地跪下道,“鱼儿出入宫廷见识浅薄,如有不和礼数之处,还请太后娘娘海涵。”
见鱼儿终还是服了软,沈涵也长长得舒了一口气。
林太后倒也不和她计较,挥挥手令她起身,“这是做什么?名字既是你父母取的,并不犯忌讳,于你又有何过错?快起来罢,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老太婆子欺负个小丫头片子。”
这时有宫人送上炖好的参茶,沈涵起身接过,递到太后手里。林太后接过来只呷了一口,便又放了回去。
“听说皇后想让你跟着她住?”
鱼儿此时已经站起来退到一旁,听得太后问话,便点头应是。原本是该说几句“承蒙皇后娘娘错爱,感激不尽”之类的客套话的,只是想来林太后也懒得听,鱼儿也就不费力说了。
林太后看这丫头连解释几句都没有就应下了,想来是已经铁了心要跟定皇后。不过也是,沈雁她们不知道,可这丫头自己心里应该是知道皇后就是她嫡母的,皇帝既然说通了皇后把人接回来,想必是想把这孩子认了。既如此,养在自己跟前也不是个事儿。这丫头的生母不可能进宫,她将来无论是跟着皇后还是跟着其他嫔妃,都随她去了。
到底是岁月不饶人,林太后今天先是见到久别的孙女,后又思念故人,这一悲一喜间就觉体力有些不支。于是便令女孩子们退下,自去歪着歇会。沈雁她们三个自去各自的房间收拾歇下,另有人领着鱼儿往凤鸾殿去。
鱼儿直到退出慈寿宫,还觉得有些个恍惚。刚才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从进到屋子里见到林太后开始,就有一股难以言状的冲动包围着她,令她几乎无法自制,差点就和太后顶撞起来。
慈寿宫的一切都让她有一种恍若隔世又似是故地重游之感,无论是屋内的摆设还是空气中弥漫着的味道,都和她记忆中的一样,她甚至于能想起宫内其他房间包括暗室的布置摆设。就好像,她过去是这里的常客,较之沈雁,鱼儿似乎对这里更加熟悉。可是她却丝毫想不起和林太后有关的一切,照理说她应该是和太后十分亲近的人才对,可那一块的记忆却是一片空白。
皇后蔡氏住的凤鸾殿在慈寿宫的正北,但中间却隔着一个御花园。领路的寺人为了赶时间,正带着鱼儿在园间小路抄近路。刚才来时因为碰到皇后耽搁了会儿,他们也是从这条路过去的。
这小路七弯八拐的,中间还有好些个岔道,原是贵人们在此赏花观景时走的。后面半段他们来时从西边过来,并没有经过,就是之前走过的那半段,若是初次来的人没有人领着,十有也会走迷了路。
刚走了不到一半,那寺人突然捂着肚子止步不前,道是中午吃坏了饮食。鱼儿看他月复痛难忍的模样,只得放他先去出恭。
“小姐稍等片刻,奴才去……去就来。”那人弓着背夹着腿,几乎是从牙缝里憋出这句话。刚说完,就立即跑得没影了。
鱼儿看那寺人走了,也扭头抬脚就朝前走去。之前从慈寿宫出来时,小晴悄悄在耳边告诉鱼儿,刚才她与其他人的丫鬟在耳房等候时曾见沈雁的丫鬟翠屏出去过一会儿。想来便有这后手,所以她这一路上都时刻小心,只不过沈雁的手段还真是……没有长进!
“小姐,我们又不认得路,还是等等再走吧。”小晴忙道。
“等什么,难道他还会回来不成?”鱼儿一边说着,脚下步子不曾减慢,小晴只得快步跟上去。
不回来了?小晴环顾四周,见左右无人,这时节御花园里啥景也没有,除了刚才莫名出现的皇后,还会有谁没事来逛园子啊。又想了想之前的事,小晴忽然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个雁郡主果然是没安好心,进了宫也不消停。
“可是……我们这是要往哪儿走啊?”
“当然是去给皇后娘娘请安。”鱼儿伸手指了指北边,四月初的京城树木刚刚有了那么一点点的绿芽,枝叶并不茂盛,树丛枝桠间正透出一角金黄色的琉璃瓦屋顶,上头七个吉兽清晰可见。这等装饰的大殿,除了皇后,其他嫔妃自然无人能住。
主仆两人走了又有一刻钟才到了凤鸾殿,早有人等在门口候着。见她们并没有人带着就过来了,有些诧异。鱼儿便解释说领路的人快到时突然有事,给她指了路她们就自己过来了。宫里的人从来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鱼儿如此说了,也不再多言。
鱼儿见领她进去的正式刚才在御花园时给她介绍韩才人的嬷嬷,想来此人必是皇后身边得力的体面人儿,因此言语行动间也十分恭敬。
趁着她携着鱼儿的手进门的档口,鱼儿熟练的把左手腕上戴的镯子取下来塞到嬷嬷手里。那嬷嬷也不推辞,不动声色间就直接收下了。这镯子虽然是鱼儿从身上取下来的,却不是她惯常戴的东西,而是进宫门临下车时才从包袱里翻出来戴上的。这会儿除了这个,她右手袖子里还有一个玉扳指,小晴身上也藏了好几个金银锞子和豆子。
这等宫中贵主身边得势的人,不但眼界极高,普通物件入不了他们的眼,而且不是谁的东西都肯收的。在这里能混到这个份上,就算是收礼也得权衡个利弊,万不可为了一点小利而丢了自己的饭碗,乃至性命。
不过既然收下了,那当然会给点儿好处。这不,鱼儿刚问了一句这位嬷嬷如何称呼,嬷嬷就和鱼儿拉家常似的说起话来:“姑娘跟着她们叫老奴许嬷嬷就是。老奴是在娘娘身边大小就跟着伺候的,可从没见娘娘为哪家的姑娘如此经心过。姑娘住的屋子好几天前就收拾好了,娘娘还亲自去看了屋里的用具摆设。方才娘娘还说要再去看一遍,不巧皇上就来了,这会儿正在东屋说话儿呢。”
几句话间,包含的意思还真不少。原来这位许嬷嬷是皇后的女乃嬷,陪嫁跟着进宫的,身份果然不寻常。而皇后这边又是提前收拾房间,又是派女乃嬷嬷亲自迎接,这必定不只是皇后自己的意思,怪不得太后刚才连留都不留就让她走了。
及至进到东偏殿,早有人送上软垫放在鱼儿面前。待行毕三跪九叩大礼见过帝后,上头两人又分别送上见面礼,鱼儿再次跪下谢恩。等这一套都弄完了,帝后才将鱼儿叫到跟前说话。
谁知才说了两句话,皇后居然就借口说要再去检查一遍鱼儿的房间,看看还有什么缺的没有,就这么退出去回避了。偏殿内只剩下兴帝和鱼儿两个人,连伺候的人也走得一个不剩。
能让皇后回避给他们父女两个腾地方说话,这位皇帝老爹也真是太给鱼儿面子了,鱼儿顿时觉得头大无比。不过更令她头大的是兴帝接下来的问话:“听说,你在那边叫他父亲?”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莫王!虽然兴帝说话的语气十分平缓,可鱼儿依然敏锐的感觉到,面前的这位——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