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天光蒙蒙亮色,碧绿竹叶上清露晶莹,松竹内偶尔几声翠鸟鸣声清脆。
碧楼内,两人已经起榻。
或许是因习武之人的惯性,不喜外人接触身体,所以两人着衣从来不用丫鬟服侍。
卫希颜穿好国师官袍,系上金球路方团胯带,佩紫金鱼袋,抬步转出隔开内寝和外室的紫檀底座双面绣花鸟屏风,名可秀已坐在妆台前抹匀了花露膏,身穿宝相花暗纹深衣曲裾,襟口袖口皆镶有三寸宽刺绣如意纹的蜀锦镶边,周身透出雍容气质。
云意为她梳了个流云髻,琢磨着插甚么簪钗最衬——妆台上的紫檀凤鸟八层首匣内放着各式金玉珍珠玛瑙首饰,琳琅满目,每件都很精致,很有几件能衬夫人这袭深衣。
“希颜,过来,帮我看看。”名可秀听见她足音,头也不回道。
云意立即抿笑着闪到一边。
卫希颜凑前去,在首匣拣了拣,最终选了和阗玉雕水仙花簪子和珍珠旒苏步摇,插上发髻后,便在雍容中添了几分秀美风致。
“眼光不错。”名可秀映在妆镜中的明眸露出笑意,纤手满意地抿了抿头。
她笑盈盈起身,换卫希颜坐在锦墩上。
名可秀站在她身后,葱白手指穿过她柔顺垂落的乌发,一手执起角梳熟稔地挽髻,又在首匣内选了一枝同是和阗玉雕的晶透莲花簪子,配她绛紫浓的官袍公服,作出一分清色;又扳过她的身,拿起黛笔兴致盎然地为她描眉。
卫希颜笑嘻嘻坐着,任她摆弄。
名可秀描完后,笑吟吟看了两眼,就拿起热巾子拭去。
卫希颜的眉毛浓密而弯,无需青黛着描,名可秀每每为她画眉都是带了两分戏谑的手痒,就如卫希颜为她画眉一样——这是闺房之乐,自然不会扫对方兴头。
“今天抹的绯桃露膏?”卫希颜鼻子很灵,嗅到她面上香气,是桃花瓣蒸馏出的花露再渗入面脂膏中,抹匀脸上即有淡淡花香,很是好闻,她忍不住仰头吻上去。
名可秀一指推开她,“才抹好的,别乱擦口水。”
卫希颜扑笑,又申辩道:“我就轻触了下,又不是舌……咳,哪来的口水。”
云意站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专心看着襦裙上的缠枝花刺绣。
“我也要抹。”卫希颜伸手向妆台上的碧玉雕凤面脂盒,却被名可秀拍开手去,谑笑,“你想将枢相公房染出桃花味来?”
卫希颜仰面,“不公平啊不公平,凭甚么你的正心阁能染桃花香,我的枢府公房就不能了?”
“哦?这么喜欢桃花?”名可秀唇角半勾,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卫希颜心道不妙,立即转口一笑,“我就是一说。呃,枢府那些男官都敷面,没准其中有爱美的学女人敷桃花脂。”她嘻嘻道。
古代的男人也是爱美的,尤其魏晋南北朝时达到最盛,熏衣剃面施朱傅粉都齐活了;唐朝的男人虽不像前代那般夸张,但更加盛行涂抹面脂护脸,涂抹口脂也流行起来——唐制载“腊日赐宴及赐口脂面药,以翠管银罂盛之”,就是说皇帝每到腊日都要赐官员口脂面脂,用精致的碧玉镂雕管和银盒分装着,可见“面子之事”已经升格成皇帝恩恤臣子的体例了;大宋朝的官员延续了前代的传统,平日抹面脂润肤,寒季擦口脂护唇,便如同士大夫衣服必熏香,睡前寝卧必燃香一般,是流行于上流阶层的生活方式。因此卫希颜身为枢相抹点桃花面脂什么的,实在不是啥出格的事——不抹才不合流行呀。
“真想要?”名可秀葱白手指拈起碧玉雕凤的面脂盒,笑吟吟地在她眼前晃。
卫希颜连连摇头,且不说她只是闻到名可秀脸上的桃花香,一时心动好奇而已,就算真的想抹,听可秀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影射桃花宴,她还能没眼色地往这陷阱里跳?
她笑着从雕漆奁匣内取出个白玉雕香梅的面脂盒,“我的是这个。”内装润肤面脂,味清如雪地淡梅。
“真不用?”名可秀还逗她。
卫希颜坚决摇头,“不用!”又很诚恳地补了句,“其实我不喜欢桃花香。”名可秀一勾唇,她赶紧又加句,“你的我喜欢。”
名可秀悠笑一声,将桃花脂盒放下,卫希颜暗舒口气。
云意低着头,咬唇忍笑。
“可秀……”卫希颜仰眸,欲言又止。
“嗯?”名可秀接过云意端上的明纱官帽,给她戴好,听她唤了这声却没下文了,唇角扬了扬,柔软指月复划过她颌,“想说甚么?”
卫希颜眨眼看着她,“你知道的……”
名可秀咦道:“你不说,我怎生知道?”
卫希颜伸手环住她腰,脸埋在她腰间,咕咙道:“你明明知道的。”
名可秀被她腻缠模样惹得扑哧一笑,逗她道:“别蹭了,小心将面脂蹭我衣上。”
卫希颜抬眸很幽怨。
名可秀轻笑示意她放手,转入屏风内,从出行用的皮箱中取出一物,走回外室,微倾身子将手中之物系扣到她腰间的金球路方团胯带上。
明穗垂白玉落下。
卫希颜眼眸立时一亮——玉珪!
珪者,喻意“归”,是团聚之意。
“可欢喜了?”
卫希颜笑得眉扬,“欢喜了!”
她又喜滋滋挨上去,“我就说嘛,师师汶儿嬛嬛栖云清方小乙他们都有礼物,这次怎会独独忘了我呢!”
名可秀直到这会才拿出,本就存了心逗人,还挑眉谑她,“小心眼!”
不知谁小心眼,卫希颜月复诽——不就是花朝宴上被女眷们围得太久了?不过这话她是万不敢说出来的。
云深入内禀说早膳已摆上。两人去侧间用了些粥食点心,名可秀见时辰尚早,便吩咐云意云深几人带上给各院的礼物,拉着卫希颜下了楼。
两人先去了名清方和希汶的瑜璟院,夫妻俩正在楼上准备用膳。
止住内院丫鬟的通报,两人只带着云意上了楼,其余几丫鬟且在楼下梢间吃茶候着。
名清方和希汶隔着雕漆宽几坐在榻上,方拿起杓给妻子盛粥便听见楼下动静,笑道:“希颜和秀秀来了。……汶儿你别起,不然希颜有得叨叨。”
希汶轻笑一声,眸底华彩流溢,眨也不眨地盯着门口锦帘。
片刻,杏黄镶边的双织锦帘被丫鬟打起。
希汶华美容颜霎然明亮耀目,唇边绽笑绚然如霞,柔柔唤道:“姊姊。”
卫希颜舒眉笑开,“汶儿,你坐着别起。”挥手将名清方赶走,拉着名可秀上前坐到榻几对面。
“汶儿,夜里睡得可好?……小孩儿夜里可有吵着你?……”
名清方兄妹俩对了个眼神,心道“又来了”,亏得希汶不嫌她不烦,两人相视一笑。名可秀起身过去,和兄长坐到临窗的椅座上,隔着茶几轻声说话。
卫希颜关问妹妹“身子可有不舒服”,“胃口可好”,“想吃甚么”……希汶美眸凝着她,柔柔笑着回答。
伸手过去给希汶把了下脉,卫希颜才放心地点了头,又递了匙给她,道:“这糯米粥要趁热吃才好。”回手拿了双没用过的干净方箸将鲫鱼从汤中捞出,在净碟里小心剔去鱼刺后,夹入妹妹粥碗,“鲫鱼补益,有助恢复元气。”又执箸将炖得稀烂的蹄膀从通草汤中剔出,撕成方便入口的小块放入碧釉莲花碗,搁到希汶几前,“这个通乳,对皮肤亦好。”
希汶唇边笑意柔暖。
在卫希颜督促下用了一碗粥,希汶这才觑空向名可秀招呼,笑道:“你不在家,姊姊都没精神。”
名可秀挑唇一笑,“你姊姊在桃花宴里精神好着呢!……”说着,便绘声绘色转述师师的诸般描摩,听得希汶咯咯直笑,眼见姊姊对师师“搅事生非”的蹙眉牙疼表情,笑意更是不禁。
这次回来,名可秀带给希汶的是出产泉州的龙眼,本朝盛名,补养气血和安神都甚好;带给兄长的是三十六个木雕小人,形态各异,憨态动作栩栩如生,夫妻俩都很是喜欢。名清方笑意温润眉眼,“秀秀用心了。”
又说了会话,看辰光不早,两人应了晚上再来叙话,到寝房看了眼仍在摇车熟睡的婴儿,便离身去嬛嬛的琅嬛居,送她喜欢的稀罕玩意儿,说了会话,又约了晚上在希汶那边叙话,最后去往何栖云的伴栖院。
何栖云用完朝食正准备上衙,见二人大清早的突然联袂而至不由惊讶,赶紧出迎。
她眼睑下有淡淡青色,显见是昨夜没休息好,对卫希颜没给好颜色,见着名可秀却言笑欢喜,携着她手道:“昨儿听说你回了,想着才回家怕是路上辛苦,不好扰了你休息,没想你这么早竟过来了。”
名可秀轻笑握她手,道:“听说有人惹恼了你,我是来致歉的。”
何栖云微微赧颜,敛眸暗叹一声。
她心里清楚,这天下棋局是眼前这雍容秀致的女子在执子,希颜所做的筹谋远划,是为了眼前这女子。然而,她却无法对这女子生出半分厌心。
她抬眼望进名可秀明睿深邃的眸中,又暗叹一声,攥了攥她的手,凝眸道:“有你名红袖在,我是白担心事了。”
这话里,有着几重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任务完成,眼泪汪汪中……让这个榜远离我吧,远离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