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就是死者的全部随身物品了吧？”站在沈沉眼前不过六、七米开外的男人扬了扬手中的塑封袋，对着身边医生模样的人问道，他穿着笔挺的黑色警官制服，肩章上的五星闪着银色的光泽，略显苍白的面孔被岁月刻上了几道痕迹，凹陷的双眼和黑眼圈将他的疲劳展露无遗。
医生点点头，说道：“死者生前驾驶的汽车被拖到西区停车场了，不过操控台里的物品都在这里。”他指了指警官手中的塑封袋。
沈沉仔细地看着透明塑封袋中的杂物，依稀还能辨认出摔碎了屏幕的手机，他知道陈家杰警官想要从这里面找什么，不过他注定要失望了。
沈沉下意识地模了模胸口，隔着衣料可以感觉到金属吊坠的质感，他冒着生命危险耗费了七年青春就是为了此刻藏在吊坠中的东西，而陈家杰比他更渴望得到它，把它交给陈家杰也是沈沉原本的使命。
双腿已经先于大脑的指令迈了开来，沈沉几步上前站在陈家杰面前。
“陈警官。”沈沉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没想过能够那么快地再次说出这个称呼，而且是光明正大地当着对方本人的面，无需遮遮掩掩生怕被人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
陈家杰警官不明所以地看着沈沉，“你是谁”的疑问仿佛就写在他的脸上。
沈沉心头一颤，猛然意识到陈家杰根本不可能认识现在的自己……
“颜毅，怎么了？”宋皓走上前，眼前的这一幕让他心生疑惑，“你认识这位警官？”
沈沉愣了愣，脑海里瞬间产生数个念头，激烈的思想斗争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宋皓的疑问。
“你们是？”陈家杰看看他们，问道，又转而向身边的医生投去询问的目光。
“哦，是宋皓和颜毅，这两位是特别搜救队的队员，他们都参与了这次隧道坍塌事故的救援工作。”医生简单地介绍道，“这位死者就是颜毅救出的，可惜遇上隧道再次坍塌，最终还是不幸身亡了。”
陈家杰恍然大悟地点头：“辛苦你们了，每次都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请问这位……颜毅先生对吧，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沈沉几乎让自己的名字月兑口而出，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无法说出口，也不能就那么说出口，仿佛已经可以看到说出自己的名字之后，在场的几个人会有什么反应。
“我……十分抱歉。”沈沉听到自己这样说，“没能救他，十分抱歉……”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竭力控制着再次波动起来的情绪。
这个时候说出实情其他人也无法理解，或许会以为他精神不正常，就算把记忆卡交给陈家杰也不会得到信任，更无法解释原本在沈沉尸体脖子上挂着的东西为什么会在“颜毅”的手里。
不过更重要的是……
更重要的是，目前这个状态下的自己究竟期望着怎样的“未来”。
“不，那不是你的错。”尽管有些莫名，陈家杰还是如此安慰道。
“是啊，你已经尽到了你的职责。”医生点头。
沈沉沉默地站着，无法发出声音，虽然就像他们说的一样，这不是颜毅的错更不是沈沉的错，然而胸口还是结结实实地堵了起来。
肩膀忽然被人握住，有力而温暖，沈沉抬头，是宋皓轻轻搂住了他的肩膀。
“大家都这么说了，你不需要再自责。”宋皓仍旧淡淡地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回去休息。陈警官，张医生，我们先走了。”
宋皓冲着陈家杰和医生点头告别，拉着沈沉离开。
如果把一切告诉陈家杰，自己的未来就会变得不可知；如果什么都不说，至少可以躲在这个躯壳里，做一个救援队员。
最终动摇了沈沉的正是这样一个想法。
沈沉的身体渐渐就会腐烂，自己已经成为了“颜毅”，过去已经再也回不去。这个残酷的事实让沈沉绝望。
事实上，就算恢复了沈沉的身份，以颜毅的身体也很难恢复过去的生活了。
“你怎么认识那个警官？”宋皓忽然发问。
沈沉从乱麻似的思绪中回过神：“啊，不……我不认识他。只是听张医生叫他陈警官。”
“颜毅，你知道一个专业的救援队员不该有这种过分自责的感情。”宋皓走在沈沉前面，向着宿舍区走去。
“嗯。”沈沉确实觉得把无辜的颜毅牵扯进来是自己的错，可他当前的心情远不是宋皓口中的自责两个字可以概括的。
“我所认识的颜毅不是这个样子的。”宋皓走进7号楼大门，按了电梯，转身看着沈沉，“队长之所以在那么多应聘者中选择了你，就是因为你态度认真，敢做敢拼，性格果断。”
沈沉点点头，可是这个情况下，他无法把消沉彻底赶走。
电梯门叮一声开启，沈沉默默跟着宋皓走进去。
“颜毅，抬头，看着我。”宋皓按下第九层的按钮，声音越发严厉起来，“看着我！”
电梯的金属墙壁忽然被宋皓一拳头砸得咣啷一声响，沈沉惊地抬头看着宋皓，对方已经露出怒色。
“你知道我和队长有多期待你吗，无论从自身条件、专业技能还是工作态度来看，你都是一个非常有潜力的救援队员。这份工作太特殊，适合的人选并不多，而且任何一点纰漏都可能害了别人害了自己。”宋皓努力抑制着怒气，尽量平和地说。
“我知道。”沈沉只能如此回答。
电梯门打开，沈沉走了出去，宋皓的意思他当然明白，宋皓的心情他也可以理解，可是他此刻的感受，又能够向谁诉说……
宋皓做了个深呼吸，叹了口气跟出去：“啧，是这边，你出什么神呢。”他把往左边走的沈沉拽过来向着右边的走廊走去。
两人停在906门口，沈沉立即掏出钥匙开门。
宋皓率先推开门进去，把沈沉一把拉进屋子关上门，忽然猛地将沈沉推到门背上死死按住。
“你该醒醒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宋皓暴怒地大声喝斥，“如果这样一点打击就让你丧失自信，那么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这份工作不适合你！”
沈沉被吼得一下子血气上涌，虽然他明白宋皓根本不了解自己目前的处境不能怪他，可这些喝斥让沈沉来承受他也觉得很窝火，说到底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他也有满腔愤怒无处发泄。
沈沉迅速抬起手臂撞开宋皓按在自己肩膀上的双手，接着一把抓住宋皓的胸襟把他推开来。
“换了你碰到这样的事情能一点都不受打击吗？”沈沉大声吼回去，能找到一个发泄的对象也好，能通过这种方式把郁结的怨气抒发出去也好，“有人因为我而死了，死了啊！我自责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就连消沉的时间都不能给我吗！”
宋皓大概没想到会受到这样的反击，一下子懵了，可随即又更为光火起来。他抓住沈沉抓着自己胸襟的双手，一使劲一用力就把小了自己一圈的对手甩到了地板上。
“你以为我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吗？！”宋皓跨坐在沈沉身上，将他的一双手腕死死扣在冰凉的木地板上，迫近他的脸瞪视着他的双眼，“正因为我也体会过，才知道尽快振作起来有多么重要，放任自己消沉下去只会毁掉你自己！”
沈沉不甘示弱地以锐利的目光瞪着宋皓，然而对方的眼神却忽然起了变化，从愤怒变得柔和，转而显露出悲伤，一瞬间反而让沈沉有些无所适从。
“如果你打算就此消沉，那么我劝你干脆辞职。”宋皓的声音恢复了先前的平静与冷酷，深邃的双眼中饱含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如果你打算继续跟我们一起战斗，那么就要变得比以前更强，要知道这个职业不能有半点疏忽，说不定连自己的命也会搭进去。我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再次发生。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剩下的你自己决定，我再也不会干涉。”
宋皓放开沈沉站起来，整理了一下弄乱的衣服，打开门走了出去，重重地关上门。
沈沉保持着躺在地上的姿势望着天花板，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宋皓的声音，还有那挥之不去的眼神。
一辆闪烁着警灯的警车从国家救援中心的大门驶出，紧随其后的是一辆普通医用救护车。两车一前一后驶上宽阔的道路，警车在前面领路，救护车紧紧跟随在后面。
在距离国家救援中心大门十几米远的地方，四辆小轿车立即发动，其中三辆很快加速追上警车，另一辆一直保持在救护车之后。
陈家杰警官坐在警车的副驾驶座上，他打开一直拿在手里的塑封袋，从里面取出一只残破的手机，屏幕的碎裂处像蜘蛛网一样呈放射状。
陈家杰按下手机开关，屏幕仅仅亮了一亮就又恢复漆黑，开，他无奈地把手机放在一边，又从袋子里取出一盒压得有些变形的烟。
“那么多年了，他还是只抽这个牌子的烟。”陈家杰像是在自言自语，他用隔着手套的手指缓缓摩挲着烟盒，“他刚进警校那会儿偷偷躲在厕所里抽烟被我给发现了，吓得脸都白了，那是唯一一次让我看到他那种表情。其实我知道他没有烟瘾，抽烟只是他减压的一种方式，一包烟甚至可以抽上一个多月。”
“老陈，别这样。”旁边驾驶座中驾驶着警车的男人轻声道。
“龙华会势力越来越大，做事越来越滴水不漏，只有用新人长期卧底才可能取得他们信任，才可能找到证据指控他们，沈沉听了我们的计划后就决定接受这个任务。我知道让刚进警校的孩子做卧底是在造孽，可是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一直跟他说做到年底就好做到年底就好，抓不住他们也没关系，可是一年又一年，我食言了不知道多少次……”陈家杰颤抖着把烟盒放回塑封袋内，取下右手上的手套，用手捂住了嘴，泪水从他苍老的眼角滑落，浸湿了粗糙的手指。
“老陈，他是意外因公殉职，不是你的错。”驾驶警车的警察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陈家杰的肩膀。
陈家杰抹干了眼泪重新戴上手套，继续在塑封袋内翻寻着什么东西。沈沉付出了七年时间冒着生命危险换取的证据，陈家杰无论如何也要找出来，只有让那证据发挥应有的作用才对得起死去的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