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芳并不是一个大地方,整个乡镇就只有几条小街道,而清风客栈是瑞芳唯一的客栈,自然也是最大的客栈,本来这个客栈平时的生意极为清淡,毕竟瑞芳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南来北往的旅客宁愿再多行几里路赶到基隆去歇脚,也不愿呆在这鸟不拉屎的穷地方住一宿,更何况这家客栈都是由老房子组成,破旧不堪。
有点品味和身份的商人和过客,是绝计不会留宿在此,但现在这大半个月里,整个客栈爆满,价格也上涨了好几倍,但即便如此也是一房难求,很多人甚至愿意住到柴房里,当然,原因只有一条,红标军的前指就驻在此地。
当郁笑城坐着马车赶到清风客栈时,整个清风客栈已经被近卫队警戒控制,门口早站了两排整整齐齐的近卫军,他们见到首领从马车上下来,立刻行持枪礼,端端正正地敬礼。
清风客栈的老板早在门前恭候,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笑容满面,能迎到鼎鼎大名的红标军首领,那实在是风光无限的事情,毕竟他的生意完全因为红标军驻留此地而风生水起,红标军简直就是他的大财神,大贵人。
李忠义早已令人给清风客栈的老板打好招呼,嘱咐一下应对首领的注意事项,而整个客栈他也提前令人仔细搜过,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人混迹其中,但他仍然不放心,除了那位狂生所住屋子,令每间客房门口都必须守着一名近卫军进行警戒,所有客房大门必须紧闭,任何人不得靠近门窗,否则必遭斥喝和搜查。
客栈老板也极为乖巧,上前不痛不痒地拍了几句马屁,长话短说便将郁笑城领到那位狂生居住的房屋,不过当郁笑城来到屋子面前时,还是生生地吃了一惊。
因为那屋子就位于客栈前院左侧的杂物房,虽然事先已经整理干净,还特地喷洒清水降尘,但其简陋脏旧程度却仍令郁笑城瞠目结舌。
“这是客人住的地方吗?”郁笑城当场就发飙,指着门前还遗着一滩来不及打扫的马粪,大声道,“你们这些店家可不要昧着良心做生意,收人家几倍的房钱,却让人住这种窝棚,你的心比奸商还要黑!”
那客栈老板听到这声喝斥,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啪嗒”一声便跪了下来,额上汗水哗地便淌下来,“啪啪啪”地滴到地上,浑身不停地颤抖,道:“红帅饶命,小店客满为患,实在不堪重负,本来不愿留宿客人,但客人偏偏要求入住,哪怕是这窝棚也愿意,小店也是毫无办法,只得……”
“只得令客人们住这窝棚罗?”郁笑城打断了他的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那你还敢收比平时客房还要贵的房钱?你不是奸商,谁是奸商?”
那客栈老板脸色已经骇青,趴在地上连连磕头拱手道:“红帅饶命,小店知道错了,小店立刻将房银一笔勾销,小店……”
“来人啊,将这厮拖下去……”郁笑城不等他说完,脸色已沉了下来,一抬手,准备令人将这店老板拖走,但也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从杂物房内传了出来。
“红帅何必如此大动肝火?这也全非他之过!生意人本性唯利是图,贪喜小利,而且又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客人愿意出得这份价钱,忍得这份亏,红帅若只怪罪于他,却也不公!”一个人影慢腾腾地从屋内走了出来,作揖行礼,淡淡地笑道,“红帅还是放了他吧,要不然这客栈的生意,就没法做下去,他开不了店,别人更住不了房了!”
郁笑城抬眼看去,只见出来之人约二十七、八岁模样,冗长晳面,剑眉星目,挺鼻薄唇,头戴黑缎瓜皮帽,穿着青色绸马褂,里头罩着浅色薄内衬,青素缎靴上起着一道明棱,直直地伫立在门前。
“青田刘师亮,见过红帅!”那青年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弯腰行礼。
“青田刘师亮?”郁笑城不由模了模鼻子,心中不由暗暗打鼓,什么意思?青田莫非是个地名?听得怎么那么耳熟?就像《三国演义》里面,猛张飞在长坂坡小桥前大喝“燕人张翼德在此!谁敢来决死战”,活生生地吓死曹操身边大将夏侯杰?那“师亮”岂不是就是他的字,而非他的名?那可别叫错了,否则文化人的臭毛病一上来,前面唬那店掌柜的表演,就全瞎忙了。
他轻轻地咳了一下,故作哈哈,也行了个揖礼,笑道:“好个青田刘师亮,人言常道青田有个刘伯温,想不到百年之后,青田人才辈出,也出了个刘师亮,见过先生”
“小生刘辅臣,字师亮!刘伯温乃我家祖上,小生不成,年近而立,却无寸功,辱没家门,实之蒙愧!更有小生日前狂语,令红帅亲自上门接见,不赐诚恐,自叨之前不得分寸,但请大人恕罪!”那青年说完,长揖着地,礼节更甚。
郁笑城听了这话,心中不由一跳,不由暗道,哇靠靠,妈妈的,刚才胡言乱语,居然真给碰对了,还真的与那青田刘伯温有点瓜葛,却不知《烧饼歌》可曾传给他这位后人?要是学得皮毛也能未卜先知,那以后红标军发展起来,可就事半功倍,指拿打哪,看来这一回亲顾窝棚,还真他妈的捡了好货,这种人要是让唐景崧那个怂货得去,可真就完全贱材了。
他急忙上前扶起他,笑道:“原来是刘伯温的后人啊,见番一见,果然人如玉,马如龙,不同凡响!正是先生一袭之言才令本帅醍醐贯顶,豁然开朗!好个雪中送炭,而非锦上添花,如果不是有识睿之人,是绝计说不出如此言兆!今特来请先生助我,助红标军,共渡难关!”
刘辅臣并没有立刻应承下来,而是微微拱手抱拳,笑道:“还请红帅放过店家掌柜,此事真与他无关,客栈早已人满,是我寻不到住宿,特地要求掌柜开这间杂物室做客房,虽说价钱是贵了些,但比起其他客房来说,却还是便宜许多,价钱也算公道!”
郁笑城立刻对李忠义道:“把那店家掌柜带过来!”
李忠义向郁笑城敬了个礼,便转身叫人将那客栈老板又重新给带了过来,推到年轻首领的面前,一个近卫军低声喝道:“跪下!”
那客栈老板“扑通”便双膝着地,连连趴在地上磕头,哀嚎道:“红帅饶命,红帅饶命!”
郁笑城淡淡道:“起来吧,店家,你要谢,就谢这位先生,是这位先生在本帅面前大说你的好话,我也不处置你,但有一条你要记着——为何历朝历代皆言‘士农工商’,商排四民之末?是因为商人锱铢必较,无奸不商吗?未必,只因为商人不诚,无则,只小家而无大家,贪小利而忘国家!”
“每逢战乱纷飞之际,商人之则,本应更甚于士人之则,但其心其力其行其举,却排与士、农、工之后,不是士农工商,又是什么?若想改变千年古观,还望每一商人能以小事做起,以自家做起,积硅步而致千里,积小流而成江海,最终消除‘贱商’之呼!”
“红帅言是,红帅言是!”客栈老板趴在地上,颤颤巍巍地点头称是,其实他大半句话都没认真听,一心就想着此事了结之后,再不敢收客人住窝棚,那些已经收取定金的客人,还得想方设法将宿银退回去,免得下次再被人抓到小辫子,可就没有今天这么好运,他转身向刘辅臣连连磕头,道,“谢先生救命之恩,先生宿银小人再不敢要,之前定银必返还,请先生不要推辞!”
刘辅臣听到郁笑城这席话,也不由暗暗点头,但看到那店家模样,却也不禁莞尔,微微地摇了摇头,这位年轻首领洋洋洒洒一通话,看来是对牛弹琴了,要是能领悟其中之三、五层,恐怕此店掌柜日后必有大成。
他淡淡一笑,道:“那定银也不多,你就将其做为捐银献给红标军募银处吧,现在红标军饷银也吃紧,能添一分是一分!”
客栈老板不敢应承下来,抬起头看了郁笑城一眼,半天不敢吭声,但见郁笑城微微颌首示意可行,这才应道:“是,谨遵先生之命办!”
郁笑城见解决了这个烦人的客栈老板,便上前一把拉住刘辅臣的手,就往客栈外的马车走去,边走边道:“先生到我大营,我有许多话想与先生交谈,请先生不要推辞,随我前去!”
刘辅臣只是笑笑,并不推辞,也不应承,随着这位年轻而直率的首领,便一同走出客栈,上得马车,近卫军前后左右紧密护卫,赶回前指大营。
李忠义在等首领和狂生坐马车离去之后,这才令人撤了布在清风客栈里里外外的明岗和暗哨,在临走时特地把那客栈老板叫了过来,耳提面令,令其切切不可将刚才所见所闻泄露出去,尤其是不得泄露那位狂生之事,如有外人提问,必记下其相貌特征及行程出处,以第一时间报告他。
那客栈老板知道这段时间整个瑞芳来来去去的陌生人极多,红标军的警卫也森严了许多,如果发生大事,估计他这家镇上唯一客栈也必逃不了反葛,此前也受过近卫军的告诫,但现在由近卫队长亲自发出警告,却也是头一回,他当时冷汗就淌了下来,再犯一次错,恐怕就没人替他说情,因此他可打定主意,无论这位大人令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比狗还要忠诚可靠,否则别说小店开不下去,就是性命也难保了。
也许是之前驻台清军的恶劣行迹令这位客栈老板记忆犹新,让他把红标军也当成是普通清军,兵匪一家的观念早植入思髓之中,因此他也会出现如此误解,今番没被这些兵勇趁乱狠狠敲竹杆一番就已大幸。
他十分知趣地从后台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贿银要交给李忠义,不想却被李忠义扇了个耳光,骂了句“贱商”,并且警告他下次再有此举,必当场拿人,封了此店,这才令其对红标军有了刮目相看,亲自将李忠义送至客栈门口,在其离去背影后,由衷地竖大拇指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