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启聪书院。
“启复,是启复吗?”一个身材苗条,穿着白衣白裙的女人抬头看到窗棂外面一闪而过的人影,不禁将手上的《思聪录》放到书柜空白处,一边走到书房门口,一边用稍显生硬的中国话道。
“梅里士夫人,你好!”那年轻人并没有逃走,而是静静地站在书房门口,等那白衣白裙的洋女子追到门口,这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红标军的军礼,沉声道,“我是来告别的!”
梅里士夫人看到贺志强穿着一身笔挺的普鲁士西式军服,配上一米七八的个头,更显英姿飒爽,气宇轩昂,便忍不住吃了一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好奇地问道:“启复,你……这是怎么回事?”
贺志强默默地看着这位美丽的传教士夫人,好半天才道:“我加入了红标军,我现在在秘密执行首领的任务,不能在此久留!梅里士先生呢?我一直寻他,想亲自向他道别,感谢他和夫人您这些年来创办台北启聪书院,教会我们那么多聋哑孩子读书识字,开阔眼界!但我在书院内寻了半天,却一直找不到他,先生去了哪里?”
梅里士夫人听到这话,不由“啊”地一声,道:“启复,原来你加入了红标军啊?你那么恨清兵,你不是说今生再不会参加满清的军队吗?怎么……”
“不一样,那不一样!”贺志强有些激动地喊了起来,双肩微微地颤抖,道,“梅里士夫人,那不一样!红标军与那些满清鞑子不一样,自它草创以来,从来都是以强我中华,复我汉土,驱逐鞑子,共御外虏为宗旨,这是唯一一支只属于我们汉人的军队,也是唯一一支可以恢复中华正统的军队!我已经向我们首领宣誓过,为了复兴中华,为了还我汉土,我会为红标军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会至死效忠首领,永不背叛!”
“啊,是这样啊!”梅里士夫人轻轻叹息了一声,问道,“你说的那位红标军首领,似乎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啊,否则要令我们台北启聪书院最聪明最优秀的学生如此钦佩,如此效忠,可也不容易!”不过她既欣慰,又有些担心,问道,“启复,那首领真是你所说的那样,为打倒满清而创立这支新军吗?”
贺志强看着她的嘴型,用力地点了点头,道:“是的,梅里士夫人,这支新军就是为打倒满清鞑子而生,我加入这支军队,一定会让它成为埋葬整个清王朝的坟墓!”
梅里士夫人听了心中不由抖了一下,禁不住喃喃道:“这……要死多少人啊?”
贺志强眼里沸腾着熊熊的火焰,他神情庄重地点头,道:“对,这要死很多人,不,死的应该是鞑子,死很多很多的鞑子!只要能够夺取全国政权,驱逐满鞑,死再多的人,牺牲再多的同仁志士,也是很值得的事情!”
梅里士夫人忍不住问道:“为实现这个目标,你的那个首领真的愿意死那么多人吗?”
贺志强怔了一下,这话一下子刺到他的心坎里,因为之前的话都是他自己内心的想法,首领是什么思想,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但为了能实现自己这个目标,他也不管那么多了,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低声道:“是的,这也是我们首领的想法!为了推翻这个黑暗邪恶的旧王朝,死再多人也是值得的事情!”末了,他在心里暗暗地补充一句,“就算首领暂时没有这个想法,我也会让首领慢慢接受这个想法!”
梅里士夫人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道:“先生到台南去寻聋哑孤儿,可能要过两天才能回来,启复,现在外面兵荒马乱,你自己可要当心,要懂得保护自己,如……如果在那个什么红标军混得不好,还可以回来,我和先生都等着你,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大门从未关闭过!”
贺志强眼里啜着泪花,但却使劲不让它涌出来,他向梅里士夫人又敬了个红标军的军礼,哽声道:“夫人,我要走了,请代我向先生问好,感谢他这些年的养育与教诲,启复此次离去,不知猴年马月才能与先生夫人相见,请先生夫人也要格外保重身体!中华复土那一日,我定会回来看先生夫人!”
梅里士夫人伸手紧紧地握住贺志强,眼里同样啜着泪花,道:“临别之前,你不想见阿娇最后一眼,再走吗?”
贺志强呆了一下,肩膀微微颤抖,但还是用力地摇了摇头,咬了咬牙,道:“算了,还是不见的好,夫人就说我回大陆云游求学去了,不要告诉她我参加了红标军,免得她担心过甚!”
梅里士夫人轻轻地叹息一声,点了点头,道:“也好,让她留个盼想!”
贺志强整了整军衣,胸脯挺得直挺挺的,最后一次端端正正地向她行了红标军的军礼,这才转身大步离去,这一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但他此时已心硬如铁,此番不成就功业威名,誓不返乡。
看着年轻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阳光之下,梅里士夫人不由长长地叹息了一下,台北启聪书院最优秀的学生就这样离去了,再不回头,她突然感到有些怅惘和不安,这个时代对聋哑人的歧视和虐待虽然并不是最疯狂的,但却也是极深重的,她却不知自己这个最聪明也最固执的学生加入这样一支前途扑朔迷离的军队之后,会不会遭遇到什么不好?
“启复,愿主与你同在!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赐福保佑你平安!阿门!”梅里士夫人右手展开,五指并拢,以中指点额头、前胸、左肩窝和右肩窝,并双手合什,低声念道。
在书屋的另一侧墙椽,一个俊眉俏眼,长相甜美的少女慢慢从角落中走了出来,也跟着梅里士夫人祈祷的姿势,默默为那离去的背影祷告,虽然她是个哑人,发不出声音,但她的耳朵并没有聋,刚才贺志强与梅里士夫人的交谈,全都听得字字真切,在祷告完,她的眼泪哗地便再也禁不住流淌了下来,伏在墙上悲伤地大哭起来。
梅里士夫人发现了她,慢慢地走上前去,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叹息。
台北启聪书院夕日里最优秀也最欢乐的一对,看来要从此天各一方,无缘相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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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你所留言中‘雪中送炭’,雪指的是什么,炭又指的是什么?”郁笑城还未回到前指大营,在马车上便匆匆地向刘辅臣追问。
刘辅臣眯着眼睛看着他,微微一笑,反问道:“红帅何等聪明绝顶,难道还看不出我所留言之中,雪指什么,炭又指什么吗?”
郁笑城哈哈一笑,道:“先生有趣,真有趣,就冲这‘雪中送炭’四字,先生便乃高人!欲请先生为我军师,随我左右,助我红师,请先生万勿推辞!”说着,深深地揖礼一拜,几欲着地,可比刚才的礼更大了几分。
刘辅臣见状,急忙上前扶住,但马车颠簸,居然稳不住身体,抓着郁笑城的一只胳膊,两人“啪嗒”都一坐在车厢内,然后彼此相视,不由哈哈大笑。
“红帅,我且问个问题,但请红帅能直言相告!”刘辅臣扶着郁笑城从车厢内站了起来,两人坐定之后,他这才整了整衣冠,肃声问道。
郁笑城点了点头,知道考验的时候来了,便笑道:“请问吧,先生!”
刘辅臣沉吟了片刻,道:“红帅草创新军以来,连克倭寇两阵,均大获其胜,台民欢欣鼓舞,士绅热切拥护,却不知红帅下一步想怎么走?”
郁笑城苦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相机而动,待机而变!”
刘辅臣微微摇了摇头,道:“红帅难道还不肯与师亮说内心话吗?”
郁笑城心头一颤,暗道,这家伙好厉害,不会真能看透我的心思吧?这话真真假假,一般人是看不出来,却被这家伙一眼瞧穿我话里有话,看来真是遇上高人了。
他轻轻地咳了一下,以掩饰内心的尴尬,道:“却不知先生是想知下一步宏观,还是下一步微观?”
刘辅臣含笑道:“都可以,红帅下一步想宏观,就说宏观,想微观,就说微观,如果既想宏观,又想微观,那就既说宏观,又说微观!”
郁笑城暗道,这家伙可真他妈的会练太极啊,玩推手玩得滴溜溜转,他面色不改,道:“我是守势,敌是攻势,我军只能依据敌势变动,而随之变动!倭寇陆军主力已经登陆金包里,但先锋被我红标军压制在温泉岭以北,暂且无法前进半分!倭寇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必定会寻其他办法!”
“台北乃整个台湾之重心,也是台湾北部之重心,倭寇始终要攻击的目标是台北,因此无论是打登陆战,还是进攻月复地,都必定以攻击台北为终点!”
“倭寇虽登陆金包里,却在温泉岭受阻,要想打通这段控道,必定要付出很大代价,而且还要攻击基隆,又将是一番血战,很可能会打成拉锯战,如果相持不下,对倭寇的后勤补给极为不利,所以,既然温泉岭受阻,倭寇很可能改变攻击方向!”
“在我看来,倭寇下一步最可能是海陆合击,海军从沪尾强攻,陆军从沪尾背面侧击!只要攻陷沪尾港,一两天的工夫,倭寇主力便可直挥台北城下,来个黑虎掏心,摧毁台北防务,然后再将台南、基隆守军一截为二,利用海军强大之优势,分割歼灭驻台清军,至此,清军除了转战山区之外,台湾终究要全部覆灭!”
“所以,台北之战,是整个战争的最关键的节点,甚至是战争的终点!我红标军所有步骤,必定要紧紧围绕它来进行!”
“先生既然问起我红标军下一步如何走?本帅不才,还未思定如何走才好!”郁笑城摊了摊手,苦笑道,“令我极虑之事是,金包里外围布满倭寇强兵,而且更有倭寇巨舰在海上发炮助阵,要想强行推到海岸,却十分困难,而且极易反被倭寇所趁,趁我军强攻金包里不下,从野柳登陆,包抄温泉岭后方,来个海陆大反攻,我军先锋可能惨遭覆亡!”
“沪尾路途遥远而陡峭,又横跨几个勇营防军的防区,行动极为不便,后勤给养难以保证,单单我军跨越基隆张提督防区支援温泉岭便已遭遇种种人为阻碍,要想支援沪尾,更是难以保证功效!”
刘辅臣突然笑了起来,慢悠悠道:“红帅可以直接增援台北防务啊?红帅如此聪明之人,怎么会没想到这一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