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开春时节,骆府内寂寞了一冬的粉墙黛瓦朱栏白石,也等到了庭院内冒出了隐隐的绿意。
骆府东壁的庖厨内,一个身姿窈窕,着银红底撒花缎面褙子的少女正躬身去掀灶前的紫砂汤锅盖儿,肉桂附子姜丝等物在黄汤内翻腾的好不热闹,香气湿漉漉的扑鼻,她才将盖儿盖了,身旁便有一个烟灰袄子的婆子凑上来笑道:“芍药姑娘莫心急,这野鸡崽子汤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便好了,你且旁边歇歇别弄脏了衣裳。”
芍药闻言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水红绫儒裙,便将手中的湿帕子放下,随那婆子去了靠窗棂子干净处,那里才一个栎木小杌子,婆子紧着让她,她也不推辞,才坐下,那婆子巴巴的陪笑道:“这主子跟前正缺人的时候,一碗汤而已,叫个小丫头过来取了送去便成,这油腻腻的地方怎么倒劳烦芍药姑娘来这儿。”芍药也笑道:“刘妈妈也说正缺人呢,二小姐问了这汤三次了,我反正这回得空,取碗汤的时间还是有的。”
这芍药今年也有一十七了,正是花骨朵般的年纪,皮肤腻白,五官俏丽,这一笑端的可人,只瞧得面前的刘婆子眨了眨眼,忍不住赞道:“芍药姑娘长的可真是越来越俊了,我刘婆子在骆府也呆了二十余年了,斗胆说句,这骆府老身看着一众大小丫鬟就属芍药姑娘最是玲珑剔透是个顶尖人物,女工一流,又能断文识字的,又长的这般好相貌,指不定哪天就被哪位爷瞧中了抬举做了姨娘呢。”
刘婆子只恨品级不高,平时来往多是三等仆妇粗使仆妇,赶巧儿得了机会见着主子房里的大丫鬟,便使出浑身解数来曲艺奉承。
芍药听她说的露骨,连忙笑着打断:“刘妈妈这话越说越不像了,若叫旁人听去了,知道的说是妈妈爱我疼我,不知道的指不定在背后说什么呢。”
刘妈妈皱巴巴的脸讪笑着:“姑娘说的是,这野鸡崽子汤瞧着好了,我教丫头子倒出来。”
不多时一个身着女敕绿无花素布褙子的小丫头端着烤漆雕花托盘放到她身旁的几子上:“芍药姑娘,汤好了。”
放下了托盘,却不退下,两手使劲扭着腰间的汗巾子。
芍药不由抬头瞧了她一眼,巴掌大的圆圆小脸,蹙着眉,紧张的咬着嘴唇。
她轻轻一笑,抬眉问道:“可是三小姐房里的紫鹃?”
紫鹃忙不迭的点头,连带着耳坠子乱晃:“回芍药姐姐,正是紫鹃。我家……我家三小姐今日喝药喝的苦了,想喝碗冰糖甜豆汤,可是我在这里站了半响了,却……没半个人应我。”越说声音越低,两只眼睛只顾盯着那绞着的汗巾子。
芍药看着她小圆脸飞了一片红,突然注意到她耳朵上带的两个梅花坠子虽然做的甚是精巧却是锡制的,不由怔了怔。
苏城惯是富饶,骆府百年经商,在苏城虽不敢自称泼天的富贵,却也的确是数得出的苏城三大家之一。府里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姨太太们自不用说,小厮丫鬟仆妇吃穿用度花销也甚大,一个个走出去比外边小户人家的少爷小姐还气派,而且她分明记得这紫鹃半年前就被管事钱妈妈升了做服侍三小姐的二等丫头,怎么打扮的倒像个粗使丫鬟。
紫鹃见芍药不说话,复又咬了咬嘴唇,只把那手中的汗巾子绞得更紧了。
芍药心下已知大概,定是这群附势奴才,看碟子下菜,只是她们不在一个屋里,伺候着不同主子,话也不好多说。便随意叫住了一个粗使丫鬟,轻声吩咐道:“跟张妈妈说下,缺一碗冰糖甜豆汤,我急着走,让紫鹃丫头待会给我送来。”
丫鬟应声去寻人,紫鹃大喜,福了福:“谢谢芍药姐姐。”
芍药已端了烤漆托盘转身出了门,这府里人多事多不好越矩多管,不过这骆三小姐也真真是个可怜人儿。
不觉已到了丰慧院,踏入垂花门,芍药快步走上右边的抄手游廊,二等丫鬟碧桃早从厅里迎了出来要去接她手里的托盘:“芍药姐姐,”碧桃压低声音道:“二姨女乃女乃在小姐屋里呢,发了好大的火。”芍药将托盘轻轻放她手里,也压低声音道:“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儿么?”
“我听着像是说元三少爷……”
二姨女乃女乃唯一的亲儿子,二小姐四小姐的亲哥哥,众下人口中最不成器的三少爷骆连元。
芍药轻叹口气,在厅门前停下,拿了盘子里小小的一个青瓷羹碗,将甜白瓷汤碗的盖儿掀了,用汤勺将汤面上厚厚的一层油撇了尽数倒碗里。
碧桃撇嘴道:“那些丫鬟也使懒,这腻腻的一层油,让二小姐看了又要拿咱们置气。”芍药道:“不怪他们,我故意留着到屋前才撇掉,天冷,这样汤捂着不容易凉了。”
碧桃认真看了看芍药握着羹勺的手指,白白腻腻和羹勺浑然一体,道:“还是你心细。”芍药却将盘子从她手里端了:“你把这碗残油拿去泼了吧,别进去了,屋里应该正在火头上。”
碧桃会意,感激的看了芍药一眼,领了碗下去了。
穿过小小的一间厅,厅后面就是丰慧院的正房大院,芍药也无暇去看当中穿堂内那工笔画似的朱栏白石,在窗棂外就听到二姨女乃女乃蒋氏怒骂:“这混账东西,越大越不像话,成日在外面厮混,贪恋美色,声色犬马,做些偷鸡模狗的下流事。雪娘也是个没用的,光知道吃干醋撒泼使性子肚子又不争气,这对活宝想活活气死我。”
芍药见一众丫鬟婆子均低头在屋外的厅内候着,思付了下仍在门外喊了句:“小姐,汤来了。”
掀了门口的粉底芙蓉绫面的帘子,芍药才捧着托盘进屋,被骆连蝶一眼瞥见:“取盅汤去了这么久,可是见我病了,就去了哪个角落躲懒?”
骆连蝶倚在贵妃榻上,一双杏仁目瞪着芍药,峨眉紧蹙,一脸愠怒。虽带着貂鼠抹额,却是一丝病容都不见。蒋氏则紧挨着她坐在锦杌子上,一张保养的极好的脸上余怒未消。
芍药知道她只是撒气也不辩解,软声道:“小姐,汤冷了就不好喝了。”边说边手脚伶俐的布置碗箸羹勺,她声音婉转柔软,骆连蝶闻之却美目一翻,冲蒋氏道:“木头人一个,跟她说话不是答非所问便做个闷葫芦,没气也生出三分来。”
蒋氏素知自己女儿脾性,对下苛刻,便是皇上眼前服侍的人儿也能指着鼻子挑出七分错。伸手压了压骆连蝶身上的金丝撒花大红缎被的被角,接了芍药手中的青玉碗:“我的儿,好好喝口烧的滚热的热汤,这风寒便好了。跟个下人置什么气,白白气坏了身子让为娘的心疼。”又转头吩咐低眉顺眼在旁候着的芍药:“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你下去,把三少爷寻来。告他二妹妹身子不好,让他速速来探望。”
芍药应声,福了福,便退下赶往沁鸴苑。
且说这元三少爷向来不喜读书,骆家祖上的生意也不爱搭理,二十一岁的人了终日和一群混人眠花宿柳,吃酒胡混,这些时日又那爱上了生旦风月戏文,咿咿呀呀的念些婬词艳曲。身边的纨绔子弟有溜须拍马的,使着法儿奉承,在私宅里藏了几个长相俊俏身段又好的伶官邀着元三少爷狎玩,更有恬不知耻的将自己的美妾暗自往三少爷面前推送的,只搞得一片乌烟瘴气。这日三少爷又喝多了几杯黄汤,借着酒劲为了个极俊俏极风流的伶官儿和人争抢了半日弄了一肚子火,过了晚饭时间才匆匆带着一群小厮赶回骆府。却哪想到这酒醉真真误事,又惹了好大的事儿。
当晚沁鸴苑灯火通明,连同丰慧院,鸡飞狗跳的足足闹腾了半宿众人才歇下。
第二日天还未亮,骆府西边的角门开了,两个灰袄的婆子推着一辆盖着破布被子的板车轻手轻脚的出来,早有两个男人在外面接应着,两个男人一高一矮,矮的那个四十多,高得那个二十不到,其中一个婆子给了那中年汉子些许碎银后催促道:“快去快去,趁着人少,快将这拉去乱葬岗子埋了罢。”
两个男人便急急的推着板车奔着城西而去。
一路无话,眼看这离闹市街越来越远,脚下的路也由铺的齐整的青石板变成了扑扑的黄土,青年男人到底年纪轻憋不住话:“叔,你说这死的是什么人啊?”
中年汉子闷声道:“别说话,看路。大户人家的事情不好多问。”
话音刚落,板车一个跄咧,险些翻倒,一个银红缎面褙子的女尸滚了下来。
却见她满头的黑发胡乱缠了一脸,苍白的皮肤泛着死灰色,一脸的伤,那银红的褙子撕破了多处,已经被污血浸透了,不仔细辨认根本看不出上面的撒花暗纹。
中年汉子见年轻男人只顾呆看,急的直跺脚:“还不帮忙。”年轻男人才反应过来,两人合力将女尸抬了上去依旧用破被子盖了,脚步不停的赶去城西乱葬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