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芍药昏昏成成只觉浑身冰冷,耳边压的低低的哭泣声没由来的让人烦躁,恍惚间忽然见三少爷黑压压的扑上来,扯着胳膊朝自己身上压:“好芍药,姑女乃女乃,应了我吧,我到时候向二妹妹求了你去做姨娘。”
芍药被他一身酒气,满嘴胡说唬的不知所措,想推开却动弹不得,惊怒之子发软,禁不住筛子般抖个不停。
骆连元拿嘴就往芍药的俏脸上凑,手下不停,几下便将芍药胸口的红缎面扯破了,芍药急的哭将起来,待要开口大骂。大门忽然被人踢开来,呼啦啦涌进来一帮子人,一个姜黄色的人影扑上来,一头撞开骆连元:“你个没良心的短命鬼,在外厮混也就罢了,居然在家里和那不知下贱的小娼妇勾搭起来,还把不把我放眼里了。”说着便嚎啕起来,来人正是三少女乃女乃白雪娘。
骆连元见雪娘云鬓散乱,满头朱钗歪了一半,粉脸涨的通红,眸子框着水瞪得浑圆,当着半屋子的丫鬟小厮,心下又燥又愧,吼道:“你做这泼妇样子给谁看呢?”到底觉得难看,挣了雪娘的手出屋去,哪里有人敢拦他,两个贴身小厮也紧着头皮追上去。
白雪娘遭了他一吼,本已通红的一张脸霎时气的得铁青,觉得被骆少爷在众下人前下了面子了,又不敢追骂,一扭头见芍药揪着胸口的领子,已哭的泣不成声软倒在地,青丝散乱苍白脸色越发楚楚可怜,不由恨得牙痒,拔了髻上的福字堆花一丈青就冲过去划她的脸:“没脸的下作东西,婬_妇生的小浪蹄子,让你勾引主子,我刺瞎你这双招子。”
芍药又骇又怒,又惊又怕,委屈的左躲右闪,依旧被划了七八道口子,好好的一张脸被划得稀烂。雪娘的丫鬟也是眼皮子浅的,不单不劝主子别把事儿闹大了不好看,还上来帮着扭打撕扯。
芍药只觉得那黑气在眼前乱窜,顾不得这儿疼那儿痛,一想今日被三少爷这样一糟蹋没法清白做人,一想自己干净的身子在撕扯中被满屋子的丫鬟小厮瞧了个遍,又一想自己脸刮了这么多下铁定也毁了,登时尖叫一声晕死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又见一双大红镶金线白边皂底的绣靴在自己眼前晃,只晃得她头更晕眼更花,却听见二小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姨娘,好在事儿出在沁鸴苑,我已吩咐郭妈妈下去敲打众人,管好自己的嘴,如若听到一点风声就打死,死不了的全部提脚出去卖了。”
蒋氏恨恨道:“你三哥这个不成器自不用说,雪娘也是个蠢的,本来芍药也是咱屋里的,有什么事咱们闷了关门自家屋里说。正这当口老爷听了不知哪个多舌的下作胚子说连元为个戏子和人争风吃醋,正要寻他晦气,这蠢物却撒泼把事情惹得凭般大。”
骆连蝶道:“事已至此,断不能让爹爹和大女乃女乃知道,前儿个我听老太太屋里的说大哥跟着财叔做成好大一笔生意,财叔当着老夫人和爹爹的说大哥心思活络,手段了得,把爹爹和老夫人哄得好生高兴,大女乃女乃眼下势头正旺呢,三哥再闹这一出,益发在家里没脸了。”顿了一顿,道:“我寻思了只这一个法子了,明日我亲自去爹爹那里请罪,就说管束不严,跟前的丫头年纪大了,存了心思,偷了我屋里的首饰欲和元哥哥的小厮私奔,被元嫂子的丫头发现闹大了,芍药趁乱和小厮跑了。昨日沁鸴苑就是寻他们呢。”
蒋氏犹豫道:“这瞒的过去么?而且芍药到底也跟了你好多年,私奔会不会也累你名声?”
骆连蝶冷笑道:“不过是个下贱的下人,打成这样也活不成了,处理干净了,院内众人上下一对口,咬死说是私奔,我好歹也是骆府的二小姐,没人会细究。”
却说芍药可怜,浑身是伤一身血污的躺在地上,只听的满脸泪水,胸口火烧火燎痛的宛如被生生剐了心肺般,想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素来伶俐乖巧,在骆府十余年虽然只是个丫鬟,但何时被人这般轻贱过,她一夜间被骆连元辱了贞洁被白雪娘害了性命,死后还得被骆连蝶侮辱名节。这些人好歹毒的心思。
只觉一股血气直冲脑顶,她腾的坐起来声嘶力竭的尖叫道:“我便是死了做鬼也要回来寻你们。”
她正哭的撕心裂肺肝胆俱裂,旁边也有人“哇”的大哭起来:“小姐,你别吓我,醒醒啊。”声音之大把她的严严实实盖了过去。
又一个压的低低的抽泣声道:“连玉,姨娘对不住你,你醒醒吧,你若醒了,我舍了这条命也值当。”
芍药满面泪痕,睁开双眼,却见一个素服的年少妇人正守在跟前啜泣不已,待看清她面目时,不由怔住了。
这妇人二十的年纪,身着木兰色法衣,头饰素色发带,一身姑子的装扮。既不涂脂,亦不抹香,一双含情美目哭的红肿,却依旧是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只是满头青丝高盘,两鬓却挑挑几缕染了白霜,两靥生愁,生生将十二分颜色削弱了几分。
“三姨女乃女乃……”芍药惊愕之下全然暗哑,只是翕动着嘴。
话说芍药和三姨女乃女乃秦氏曲曲折折也有些渊源。
当初芍药父母双亡,被同族的叔父当街叫卖,蒋氏的女乃娘花嬷嬷见其虽年幼却甚是玲珑可爱,生于小户人家却毫不怯人,便花银子买了养在膝下做女儿,因常在二姨女乃女乃房内走动,又梳的一手好头,被二小姐骆连蝶要了去当丫头,才跟着二小姐身边读书描画贴身侍奉了几年。
当日花嬷嬷病重,芍药告了假在花嬷嬷跟前伺候,那花嬷嬷病糊涂了,说了好长一串话,其中就有一段提到了骆府四少爷,罗连玉的胞弟骆连芯。
骆连芯当初本叫骆连玉,是在秦姨娘最受老爷宠爱的时候生养的,一胎双胞。姐姐叫骆连芯,弟弟叫骆连玉。四少爷生来体弱,胎中便带着不足,一阵秋风也能吹倒的人,打小吃了不少汤药,依旧不见好。骆老爷怕他活不过,府外买了替身依旧不见好,又不知听了哪位牛鼻子道士的说辞,回来便将骆连玉的名字与他姐姐换了。
秦氏心软,心疼女儿,初始不允,后来架不住劝说也允了。也是该他时运到了,换了名字后,四少爷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康康健健长到五岁。挨到骆老太太五十二岁大寿,骆家请了戏班子唱戏,当晚骆府上下灯火通明,热闹不堪,太太小姐,少爷姨娘,来往宾客,众多仆妇皆拥在紫燕堂看戏,人多混乱骆连芯不知怎么的跑丢了,骆府上下找了个遍,等被人抱回来已经厥过去了,抱回来的婆子说是跑到了府外被马车惊了。可怜四少爷从此一病不起,稀里糊涂烧了三天,一个玉女圭女圭般的小人儿就这么没了。秦氏哭晕了过去,一夜把两鬓的头发也哭白了。三小姐也从那时候起断断续续生起了病。
秦氏懦弱没有野心,一双儿女又爱护的和眼珠子似地。眼下一个死了一个病了,就钻起了牛角尖。悔着当初不该答应换名字,日哭夜哭。骆老爷年近三十岁得的幺子,也是疼惜的很,可是毕竟不是只有一个子嗣,又看着秦氏哭自个儿也伤心。来找秦氏的次数就少了,秦氏也不留他,居然换了法衣,在家里供了佛堂,天天念经诵佛,闭了门任是谁人也不见了。
骆老爷之后又来过几次,每次见秦氏多是枯灯佛卷,粉黛不施,一身静逸的佛香,终于长叹了口气,甩了袖子离去,自此断了找秦氏的念头。连着几年在外做生意,家也不太回了。
骆府上下便偷偷说秦姨娘命薄,四少爷是个命不长的,换了名字也只换了几年光景,芍药初时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养母花嬷嬷病重,迷迷糊糊说起,当日二姨女乃女乃嘱了她趁人多把四少爷抱了给外面的牙婆,但是四少爷挣月兑了想跑回府才被路边的马车惊了,说完没多久就咽了气。
芍药听的手脚发冷,又不敢告诉旁人,又惊又惧之余偷偷把这事咽了,跟着安排了养母的白事。丧期过后回到二小姐跟前伺候,又是加了一万个小心仔细。
如今看到秦氏在跟前啜泣,她心里着实有愧。她虽未加害少爷,但是和花嬷嬷养母女一场,难辞其咎。又想到二姨女乃女乃母子皆是混账,歹毒心肠,自己与秦氏命苦,遭了他们的毒手,心中凄苦闭了双眼默默流泪。
一连数日丫头翠馨和紫鹃屋内屋外急的手忙脚乱,秦姨娘也是经也顾不得念,每日拉着骆连玉的手求着满天神佛保佑。
骆连玉勉强进些汤药,饮食潦草,晨昏颠倒,不睡不醒,每日躺在雕花床上望着梨花白的帐幔发呆,秦姨娘来了就闭眼假寐。
这日她嘱了紫鹃掀了帐幔,勾头望着窗外香烟笼玉般的皎皎明月发呆,看着看着仿佛心里边丢了块明镜似地的通透起来。
是了,她虽然只是个丫鬟,主子为了一己私利害了自己,女儿家的名节也尽毁了,如果就这么去了也只能在地府哭一回自己命薄了。可是如今虽然芍药身死,自己却又在三小姐体内复活了,此事虽然蹊跷,但也是说明天地间还是有公道的,自己天大的冤屈也是有天在看的。如若不好好活过,如何对得起自己当日的屈辱,如何对得起儿女皆亡的秦姨娘,如何对的起这借了她身子的骆连玉,如何对得起这让自己重活一遭的满天神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