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后。
06:30。
十五层甲板,玛洛斯号。
谢元亨对第十五层甲板的厌恶程度,甚至高于司徒文晋之于第七层甲板。原因很简单,玛洛斯号最傻逼的中枢行政部门就坐落于这一层甲板,而谢元亨将要去的财政处,更是傻逼中的纯傻逼。第十五层甲板里错综复杂地密布着几百个格子间,几百台高耗能低效率的电脑,传真机,文印机,扫描仪,更是把整层甲板熏蒸得满是纸张油墨的枯燥乏味。
回想起一小时前在指挥单元里听到的消息,谢元亨震惊归震惊,反应却远没有司徒文晋那么激烈。虽说少年时也曾经一腔热血正气,但家境平庸的他十几年来在军队里浮浮沉沉,再加上在婚姻这座围城里模爬滚打,早用一颗九曲玲珑心替去了当初的赤诚肝胆。大少爷的世界正在地裂天崩,而对于谢元亨来说,现如今的第一要务不过是生存——这正是他十几年来的人生准则。
下意识地,谢元亨模模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他当然担心阿真,他担心阿真在炮火中如何护得自己周全,担心阿真或以为丈夫已战死沙场而心碎神伤。相识十数载,婚姻六年,他以为曾经的铭心刻骨早已磨成了柴米油盐,但是这三个月来,睁开眼睛,闭上眼睛,脑子里叫嚣的全都是阿真阿真。事已至此,他也只有收拾起心绪。毕竟只有活下去,才能存着希望。
十五层甲板的格子间宛如纵横交错的迷宫,而没公德心的行政小文员们任由电源线数据线插线板随便拖在地上。他们可鄙人生的辉煌顶峰,就是一个佩武官衔的上级军官,绊倒在他们的电源线上,卑微地匍匐在他们面前的那一刻。
所以大少爷是绝不会来十五层甲板的,即便这个麻烦全是他惹出来的。
一小时前,搞不定儿子的司徒永茂重新接通了同α0413太空站统领简妮特-博拉霍的视频通话。博拉霍是个爽快的生意人,见要不来技术,便抽出签字笔在清单背面清清楚楚地写了个带有长长一串零的数字,举到摄像头前,让玛洛斯的几个人看了个透心凉。
玛洛斯所急需的确是一大批物资,因此博拉霍也不算是漫天要价。但她只有一个要求,玛洛斯必须付现钞。玛洛斯的账号早被叛军冻结,但α0413传来的最新消息称,过渡政府为了稳定经济,宣布原合众国货币还有一年的合法流通时期,因此,α0413愿意接受玛洛斯所支付的现钞。司徒永茂应该最清楚,他的玛洛斯是星际战舰,并不是一艘运钞票的镖船,一下子哪里变得出那么多钱。但谢元亨还是被老家伙们打发到财务处来看看能凑出多少。
十五层甲板永远都是谢元亨记忆中那不死不活的模样,即便是火烧眉毛的现在。几百号文员全都挂着一张吃饱了混天黑的死硬臭脸,两害相权,谢元亨觉得司徒文晋那张写满了“合众国兴亡,少爷有责”的纠结脸,竟不那么招人烦了。
一抬眼就看见了财务处的那个傻女,可谢元亨不得不在格子迷宫里七拐八弯绕了十几遭,方才不情不愿地走到财务处的几个格子间前。
财务秘书沈玉琳见到谢元亨,偏头疼的毛病又发作起来,“谢上尉!侬就算是天天来磨也是没有办法的,阿拉已经把政策讲过不知几许遍了,侬搿只状况,只有拿来首都中央银行总部的签单,阿拉才好办手续给侬放款子嘛。”说着抬了个大呵欠,就要赶人,“啊呀呀,侬哪恁不看一看现在正是几点钟……”
几天没沾枕头,谢元亨也是一肚子火气,但还是强撑出一个笑脸,“沈秘书,阿拉的事情下次再讲,阿拉这次是奉了指挥官的命,渠要问一问侬,玛洛斯12小时内可以筹集到多少现钞。”
不出谢元亨所料,沈玉琳果然眼也不眨,理直气壮地答道,“我勿晓得。”
谢元亨翻了翻白眼,巴不得就此死去。
手持司徒永茂这枚尚方宝剑,谢元亨终是赶得财务处的一干文员鸡飞狗跳地调动起玛洛斯号的财政数据来。沈玉琳自然是不跟着动手的,不过是倚着格子间,翘起做了水晶指甲的手指头做监工。见谢元亨不是来和他磨贷款的事,沈玉琳倒也愿意和这位英俊尉官聊上几句天。
“谢上尉,侬太太的消息有了伐?”
谢元亨摇头。
“听说仗打完了是勿是?侬太太应没得大事啦。”
谢元亨有半刻沉默,却还是耸耸肩,照实说道,“我太太只怕不在纽约。最后一次联系,听说是上了训练舰杏坛号,给军校生做文化课的督导。”
一向聒噪的沈玉琳居然没吭声。看来她倒是知道了合众国海军覆没的消息。
所幸尴尬的沉默不多时便被一个来邀功的小文员打破。沈玉琳接过那张刚打印出来还热乎的单据一瞄,看到个实在可怜得很的数字。谢元亨接过之后,果然皱眉摇了摇头,匆匆道了个别,便要离去。
沈玉琳根本不知道司徒永茂为什么要统计现钞,只是觉得谢元亨可怜,便没话找话说,“哎呀呀谢上尉!好可惜前次搭航的中央银行人员下船去啦,若是还在,听人家讲渠是押运了票据印版,讲不好还有侬要的终止贷款的表格样本哩!”
已经转身离开的谢元亨头也不回地一挥手,又接着迈了两步,忽地灵光一闪,转身跨步,盯着沈玉琳居高临下地问,“你说……他是押运什么的?”
沈玉琳被唬了一跳,嗫嚅道,“……听人家讲是印版……用来印单据啦钞票啦……我勿晓得……”
谢元亨直接冲下四十八层货运甲板。
两小时后,四十八层甲板。
谢元亨知道玛洛斯号每一次经停卸货,数据库的清空总是略先于货物实际出舱时间的。可是搜索了人员档案,却发现那位中央银行的职员在三个月前已经离舰。既如此,印版仍留在船上的希望已经非常渺茫了,但谢元亨还是将货运舱所有已记录出舱,却因为玛洛斯匆匆起飞应战而滞留在舱的货物逐个核对。清查了几十个集装箱,中央银行的货箱居然真让谢元亨给找到了。
撬开保险箱,看到完整的合众国现钞印版的时候,谢元亨第一个想法居然是:“大少爷,我拯救了你的世界观。”
谢元亨当然知道把合众国现钞钞版抵给黑市头子,仍然不是正派军人的作为,但是相比起将海军核心技术拱手相让,谢元亨寻思,这似乎应该算是次一级的恶吧。大少爷若是连这个都不能接受,那我们就暂且顾不得您的心理健康了,毕竟失节事小,饿死事大。
对此,司徒文晋果然不置可否,转身回二十层甲板调度运输机了。
司徒文晋觉得自己并不是迂不可及,他只是需要点时间把这些纷涌而至的的消息慢慢消化罢了。指挥队友和机械师再次复查了早已就绪的运输机后,司徒文晋信步走到歼击机停机坪。
几十架威风凛凛的歼击机在空旷的广场上停放整齐,而飞机上喷绘的飞龙,猛虎,雄狮,巨象等,使巨大冰冷钢铁怪物有了些许活泼的模样。在机群前方正中,正是自己那喷绘着大虎鲨的战机。鲨鱼张大血盆大口,炫耀着自己的四排雪白锋利的牙齿,而一双猩红的眼睛,更盈满了嗜血暴力的神色。
司徒文晋却觉得自己的鲨鱼很寂寞。宽广的停机坪上,美洲虎有华南虎和孟加拉虎做伴,亚洲狮身畔是非洲狮,猛犸象身后紧随着泰国象,而鲨鱼却形单影只,只有孤零零的一条。司徒文晋下意识地走向心爱的战机,拍拍鲨鱼饱满的尾鳍,打开镌刻着姓名和个人序列号“STEWARTW.3270127”的舱盖,钻进了机舱。
安妮走近司徒文晋的战机时,正看见她心仪的飞行员正将头斜斜靠在驾驶舱壁,不知在想些什么。抬首仰望,只见他的脸那么的年轻清俊,而一双漆黑的瞳仁却夜色沉沉,竟满溢着寂寥与厌倦。安妮忽然觉得心里生生地疼,鼻头酸涩,眼眶微温,似要流下泪来。这时司徒文晋却在余光里看到了她。一错眼的功夫,司徒文晋掀开了机舱盖,安妮看到的又是一双含笑的眼睛。柔和而专注的目光令她面热心跳,原来适才他眼中那似要离世而去的决绝,不过是她一闪而过的错觉而已。
安妮双手紧握着手提箱,望着司徒文晋微笑,“指挥官让我去α0413给博拉霍统领送去半幅印版做订金。”
司徒文晋挑起眉毛,似乎惊讶于司徒永茂为何让一个无足轻重的下级尉官去做如此紧要的事。
“指挥官说,不要让上层军官同博拉霍打交道,免得横生枝节。”安妮急忙解释。
司徒文晋点头。
安妮抿着嘴,攥着手提箱把手的指节苍白,犹豫半响,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可是这么重要的任务……我有点怕。……司徒上尉,您……可不可以陪我一起,长官?”
司徒文晋跳出自己的虎鲨,同安妮离开歼击机停机坪。
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歼击机,安妮既兴奋,又好奇。
“哇这头非洲狮真威风。唔,这头老虎也不错。啊,居然还有喷火巨龙,好魔幻。……长官,飞行员可以自己选择喷涂的花样吗?”
“你不是西点毕业的?”司徒文晋答非所问。
看来自己问了傻问题,安妮脸一红,“……我是麻省理工毕业的,专业是舰船导航,长官。”
司徒文晋吹了声口哨。“怪不得和他们不大一样。”
安妮脸更红了,还是鼓起勇气,怯怯地问,“……怎么不一样,长官?”
“西点出来的,不论男女,都是兵痞。”
“可是长官,您一点都不,那个,痞……”
“在淑女面前总得装装样子的。唔,关于战机的涂装,每一届飞行班,都会共同决定喷涂哪一种动物。”司徒文晋随手指了指身边的几架战机,“喏,56届是狮,57届是虎,那边那些你喜欢的火龙,是两年前毕业的58届飞行班。年头多了,能用的动物也就越来越少。据说今年的毕业班用的是兔子。”
安妮咯咯直笑。“小白兔?那多逊啊!一点都不威风。”
“那可不一定。你看过《巨蟒与圣杯》那部老片子吧?那里面的小白兔不是威风得紧。”司徒文晋答道。
想到电影里飞来飞去杀伐无数的嗜血小白兔,安妮倒觉得和战斗机还确实有点类似。“这么说来,真想瞻仰一番。”
说罢,安妮忽然意识到,满载着今年西点毕业班成员升空演习的杏坛号,据说也与合众国海军一起陨殁了,悔不该提及此事,于是偷偷瞟了司徒文晋一眼,飞快地转换话题,“刚才那条鲨鱼是长官您的吗?”说着故作欢快地在停机坪左右四顾一番,“我来看看和长官并肩作战的有几位老同学。……咦?怎么没看到?我再找找……”
司徒文晋笑道,“不用找了,鲨鱼是48届的涂装,玛洛斯上只有我一个是老古董。谢元亨倒还在和我‘并肩作战’,但是他早就不驾鲨鱼了。”
安妮在心里飞快地算出了司徒文晋的年龄,不由瞪大了眼睛。“谢上尉?他看起来比您可大了好几岁呢!”
“谢元亨成家了,是成熟男人了嘛。看起来自然稳重一点。”
“那……长官是不想成家?”
“不是人人都有元亨的好运气。”
“……”
“嘻嘻,长官,我认识的好多女文员,就是在十五层行政甲板上班的,都特别迷谢上尉‘成熟男人’的魅力呢!都说他已经结婚了好可惜。”
“那不奇怪,上学的时候,迷他的女孩子能装一火车皮。”
“那迷恋长官您的岂不更多?”
“我哪里比得上他。我那个时候,照你们的话说,叫做什么什么有主了。女孩子们聪明的很,自然都往他身上扑。”
“那长官当年的女朋友一定不是很漂亮就是很凶。”安妮吐了吐舌头。
司徒文晋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以为司徒文晋嫌自己窥探他太多,安妮满面羞红,讪讪地闭了嘴。
离开歼击机停机坪,跑道上早候着一架侦察机,将两人送往α0413太空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