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4日。玛洛斯号,二十层甲板。
07:00。
全息影像中那两个闪烁的光点,瞬间冲出舰体的束缚,变幻成为两架银亮纤巧的小小战机。大屏幕左侧,司徒文晋的战机正疾速前行,而大屏幕右侧伊斯特的战机,出舱之后则悬停着原地待命。
司徒文晋的驾驶风格刚猛果决,随着他在驾驶舱简单纯熟的操作,全息影像中的小小虎鲨直进、侧翻、急转、骤停,而随着他对坐标感应点的精准触发,全息影像中纵横交错的银色浮标和准线,逐渐变成刺目的赤红之色。
在原地等待司徒文晋巡航飞行结束的伊斯特,则伸手在操纵板上反复微调战机配置,并一再交替着将油门和制动各踩到底。由于摘了离合器,战机仍悬停在原地,但引擎的巨大轰鸣,却让整架飞机都在不停震动。
随着全息影像中最后一条银色线条变成红色,虎鲨结束巡航飞行,掉头直飞回伊斯特素白飞机的侧翼。此时伊斯特已经停止测试油门和制动,正有些神经质地一再拨动换挡拨片。听得司徒文晋和塔台同时发出的行进指令,伊斯特松开手刹,右脚缓缓将油门一踩到底。同时,刚痊愈的左脚,则蜻蜓点水般地将离合器连点十四下。配合手指的拨动,档位瞬间逐级上升到最高的七档。在引擎的震耳噪声中,伊斯特的战机如同弹射一般,向密布着蛛网般赤红浮标准线的测试区全速直飞而去。一百公尺以外,侧翼护航的虎鲨紧紧跟随其后。
四年来,军校生们看伊斯特的示范飞行看过不知多少次,以为教官的飞行风格本就是中规中矩如教科书一般;直到两个月前从杏坛号撤离时,他们才第一次看到她的诡谲战法。不过那次也只是惊鸿一瞥。而今日,他们方得以将黑女巫的狰狞模样看得清楚。
司徒文晋的驾驶风格虽然看似大开大阖、勇悍无比,但实际上无论是加速、急转、还是直停,都留着可回旋的余量;而伊斯特不论油门还是制动,都倾向于狠狠一踩到底。战机数据表疯狂地来回跳跃——被推到极限的战机,加上伊斯特灵气十足的操纵,竟丝毫没有一点好勇斗狠的剽悍路子,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奇诡阴寒。
在小剧场,年轻飞行员们看得新奇不已,矫舌不下;而在驾驶舱中,伊斯特却觉得一种微妙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十二年前在杏坛号,她也参加过这么一次实战考核。不过不比今天的才艺秀,那一次,则是关系着能否以军人的身份踏出杏坛号的毕业考核。
那时候关于罗远峤丑闻的报道已把合众国政局搅得乌烟瘴气,而伊斯特虽乘着杏坛号远在外太空,却并没有逃开铺天盖地的恶语与流言。
伊斯特一边根据塔台传出的指令迅速降档,一边侧头看了一眼护航的虎鲨。回首往昔,她不由摇头苦笑起来。那时候她有司徒文晋相伴,一路顺风顺水,却还是又傻又贪心地幻想自己也能出身于名门世家,这样才不至于一身穷酸气,衬不起她气质高华的恋人。那时候,一直对她青眼眷顾的老天,终于厌倦于一再满足她的贪欲。同渔夫与金鱼的故事如出一辙,他听从她的求恳,把世上最煊赫的那个人安排成她的生身父亲。之后,他将曾赐予她的一切全部夺走,也让她一生再不敢对任何事物生出一丝一毫的贪念。
伊斯特加油,换挡,转弯,侧翻,精准地飞过无数排列诡异的浮标准线。油路通畅,刹盘灵敏,档位齿轮咬合密实,发动机运转正常——在飞行员看来,这些实在是正常不过的状态,但伊斯特却轻轻拍抚驾驶舱顶端,对这架新机表达由衷的谢意。在严酷的外太空,在血腥的空战场,驾驶员唯一信赖的只有自己的战机;而被战机出卖,是飞行员生命中最可怖的噩梦。十二年前杏坛号毕业考核时,伊斯特就曾险些被自己的飞机生吞活剥,因此,每遇到肯将自己作为盟友的战机,她总是心生感动。
随着浮标被一个个精准触发,全息影像中鲜红的巨网正逐渐变为没有生命的灰色。两架战机先后冲出巨网的封锁,纵横如血管的网格,至此逐渐暗淡,最终月兑不开灰飞烟灭的命运。随着战机飞向降落舱口,在小剧场看得畅快的观众们,都吹起口哨鼓起掌来。在巨幕上,他们看到司徒文晋和伊斯特同时伸手,按下降落请示按钮。
两枚降落指示灯,同时闪耀起鲜黄的光芒。无线电中,塔台发出指示,
“司徒上尉,手动降落准入,手动降落准入。完毕。”
司徒文晋的降落指示灯啪地跳成绿色。
却听伊斯特在无线电里出了声,这还是今天的第一次。
“好偏心。完毕。”
伊斯特在无线电里总是没话,这倒不是因为她要装酷装深沉。做军校生时候,伊斯特曾以擅在无线电里讲黄段子著称,话绝对肯不比任何人少说半句。可毕业之后,一连数年都是沉默的单机飞行,因此回到编队之后,闭嘴闭惯了的她,也就彻底没了聒噪的习惯。
伊斯特突然出声,还是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显然让塔台彻底傻掉。
却听司徒文晋在无线电里笑了起来,
“没听清楚么?伊斯特少校也在向你要准入信号。照做。完毕。”
飞行员中间,已是一阵耸动。他们比塔台先明白了两人的意思。
五年前,极速降落系统之所以能被引入实战,其最最不可辩驳的优点,就是它成倍于手动降落的效率。圈内一直有传言,有反对新技术的试飞员,曾进行过双机同时手动降落,并以此反击极速降落效率说。可是战舰飞行甲板降落舱口狭小,跑道细窄,因此飞行员们一直觉得,这不过是个茶余饭后的笑谈而已。
然而今天,飞行员们才恍然明白,双机同时手动降落,绝对不是一个传言。因为,曾经进行过双机降落的两名试飞员,将要在他们眼前重演双机降落的实景。
伊斯特战机的降落指示灯,也啪地转成绿色。
推下拉杆,伊斯特操纵着飞机,平稳而快捷地下降。拉杆在手中轻轻颤动,传导着内部机械良好运作的特有触感。伊斯特收油降档。
她微笑起来。今天的一切,顺利得宛如梦境;而十二年前,在杏坛号毕业考核的正当中,她那起飞前早已检修了无数次的飞机,在几分钟之内,经历了油路不通,制动失灵,发动机缩缸,拉杆月兑扣等等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故障。在她拼着死命控制住摇摇欲坠的飞机,试图实施紧急降落之时,副油箱居然又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爆炸,直接导致起落架根本无法放下。当她操纵着已俨然是一个火球的飞机,机月复着地奇迹般降落之后,迎面却走来两个纪律部的官员,面无表情地宣告她成绩全不达标,失去毕业资格。
侧头看到逐渐贴近的虎鲨,伊斯特从这才猛地从记忆里回过神来。按动按钮放下起落架,两人同步计时,对准进舱口将导航定向。
六千尺,五千尺,四千尺,并排飞行的两架银色战机离窄小的进舱口越来越近,可速度却全然不见减低。飞行甲板上,飞行员们早已离开起飞区,正拥挤着往降落跑道奔去。而临近几层甲板的人从无线电听到消息,也纷纷涌上飞行甲板。
人群站在跑道的最尽头,伸长了脖子向三千尺外的进舱口张望。
狭长平直的飞行甲板空旷寂静。窄小的倒梯形进舱口外面,隐约能看到深蓝色天幕中,一两颗明暗不定的天星。
在这样的时刻,时间过得总是异常缓慢。
飞行甲板上还不断有人涌入,而等在最前排的人,却已经有些不耐烦。此时,却有人感受到脚下甲板有微微的颤抖;除了人声之外,他们的耳鼓也似乎开始因为某种别的声音而振动。
两架飞机出现在眼前,不过是一瞬的功夫。不同于众人想象中那惊心动魄的场景,两架薄如利刃的飞机,各自倾斜了四十五度,几乎紧贴着彼此,轻轻巧巧就挤进了窄窄的进舱口。而直到进舱之后,震耳欲聋的引擎噪声,和巨大尾流所带来的狂风,才猛然将人们吞噬在那摧枯拉朽的强大力量之中。
进舱之后,两架战机略略分开,各自调整角度,齐头并进,同时平稳落地。起落架在跑道上溅起长串长串的火花,整个甲板都被带动着隆隆地震颤起来。
伊斯特缓缓拉起制动。在她身侧,司徒文晋的虎鲨也在缓缓减速。隔着玻璃舱门,她能看到斜前方虎鲨的鲨鳍,银白闪亮。飞机彻底停住,她拉下手刹,伸手解开头盔的系带,拍拍机舱侧壁,轻轻呼了口气。
十二年前,当她在甲板上就被告知失去毕业资格的时候,她第一反应不是愤怒,竟是荒唐好笑。可就在几人僵持之中,她却听见身后跑道上一串巨大的撞击声和爆炸声,回头看去,却是司徒文晋驾着他的虎鲨,以和她几乎相同的方式,自毁般地降落在跑道正中,机身瞬间着火。——在那场实战考核中,已闻到阴谋味道的司徒样地复制了伊斯特的一切所谓的失误和罪状。他们当然不能开除将军公子,自然也就没办法开除伊斯特。
那一刻,看到在司徒文晋飞机上蔓延的火苗,她惊惶无措地同消防员一起跑向他的飞机,却见他已从机舱里勉强爬出,飞行服焦黑破损,却万幸没有受伤。他摘下头盔,一双墨色的眼睛固执地望着她,身后战机所燃起的烈火,正在将虎鲨整个吞噬。
既不能护你周全,那我宁愿同你一起被毁灭。
读懂他目光中的意涵,伊斯特顿时被吞没于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之中。
那种恐惧给她带来的绝望无助,她至今也无法摆月兑。
伊斯特摘下头盔,伸手推开舱盖。
司徒文晋早已站在她飞机一侧,抬头笑着伸出手来。
伊斯特就着他的手跳下飞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年轻飞行员们,喊着她的名字,集体鼓掌欢呼起来。
人群中,宁馨瞧着她,伸手指了指她背后的战机,竖起了大拇指。
伊斯特回头望去,却见自己那架原本素白无饰的战机上,此时却显出了簇新的锯鲨涂装。一条瘦巴巴的蓝灰色鲨鱼头顶长锯,目光阴鸷寒凉,正是伊斯特的个人标志。伊斯特模模锯鲨的嘴巴,却模到点金属的渣滓——原来那一层素白,是涂装上临时喷的钛粉。经过一次飞行,钛粉落下,变露出了锯鲨本来的面貌。
认出锯鲨喷绘的手笔,伊斯特朝司徒文晋眨眨眼。
司徒文晋却伸手从胸前衣兜取出一枚精致细巧的银翼徽章,低头郑重别上她的手臂,接着肃然立正,向她行了个军礼,
“伊斯特少校,您已重新获得歼击机试飞员资格。您的加入,是玛洛斯号飞行编队的无上荣幸。”
伊斯特立正回礼,接着出言纠正,
“‘您的加入,是玛洛斯号飞行编队的无上荣幸,长官’。”
“长官”二字,她咬得抑扬顿挫,字正腔圆,“……玛洛斯号飞行官长职位是竞争上岗的么,上尉?”
伊斯特的军衔高司徒文晋一阶,而司徒文晋的飞行官长职衔又能顶一级军阶,因此两人此时其实勉强算是平级。天下间最狗血味的事情,莫过于旧情人之间的倾轧。唯恐天下不乱的兵痞们,此时纷纷哄笑起来。
正在两人大眼瞪小眼之时,远处一名手持来自七层甲板军部文件的士官长,面无表情地分开人群,挤了进来。
拿过士官长递来的薄薄文件夹向司徒文晋晃了晃,伊斯特撇撇嘴,沮丧道,
“啧啧,司徒小衙内,我们来赌一赌,是给你升衔,还是给我降衔……”说着伸手拈开文件夹,低头还没看两眼就一把合上,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周围人看伊斯特神色不豫,看来司徒永茂果然是打定主意要保住自己儿子的官长职衔,便纷纷说起俏皮话来。可司徒文晋却看出伊斯特目光散乱,知道定是有大事发生,心下不由得惶然。
“梅,梅。”他走上一步,伸出双手按住她的肩膀低唤。
伊斯特抬起头去望他,却用了好久才将目光对上焦点。她抿抿苍白的嘴唇,带点震恐无助地看着他。
司徒文晋接过文件夹打开。
是一份死亡报告。
一小时前,歼击机飞行员克莱门特中士的尸体在唐人街被发现。
克莱门特死了。
他没死于尼日利亚百年不遇的干旱饥馑,也没死于外太空血腥无情的空战战场,却死在了唐人街一条背阴的小巷子里。被发现的时候,他的仰面躺在一片污泥浊水之中,喉管被人割开,身侧的墙上,是两个斗大的血写大字:
黑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