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一次的朝廷选秀终于落下了帷幕。本届应选秀女一百二十三人,最后仅六人留牌子,得以留在后宫伺候圣上。
不出所料,诸葛家嫡孙女,诸葛贵妃侄孙女诸葛暮云中选,得赐为昭仪。甫一入宫就成为九嫔之首,使得诸葛家再度成为朝中众人议论的焦点。另外,李昭仪堂妹,礼部侍郎府千金李文琦中选,得赐为美人。这让人纷纷猜测,李家或许会成为下一个诸葛家也说不定,毕竟姐妹二人都能德蒙随侍在皇帝身边,这份荣耀必然会为李家带来更大的前途。
至于另外的四人,则分别是朝中各股肱重臣之家的女儿,均一并被赐为宝林。
除此之外,秀女中有十三人被赐各宗亲侯府,四人入尚宫局为女官,十人入内务府为宫女。
如此,被关注了整整两个月的选秀大典算是圆满落幕,而喧闹热闹了整整两个月的敏秀宫也恢复了往日的空寂清冷
选秀大典的第二天,一大早,落选的秀女们就叫起床。梳洗沐浴一番,将秀女常服归还,换上来时所穿的普通衣裳,这才挨个排队登上了和来时一模一样的半旧红轿,又是摇摇晃晃地被各自送回了来处。
坐在摇摆不定的轿中,子妤闭着眼,此时心情放松,只盼着能早些回到戏班,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好好睡上两天的大觉才好。
可刚坐上轿子没多久,子妤就感觉身子一顿,轿子竟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撩开帘子,子妤正想问怎么回事儿,却发现一辆极为精美别致的撵车正停在不远处,而所有抬着秀女的红轿都一并停了下来,在宫门外砌成了一条别样扭曲的“红龙”。
一个身穿高阶太监服的公公走上前来,对着子妤拱手一拜:“请子妤姑娘下轿。”
花子妤揉了揉有些惺忪的睡眼,此时也顾不得猜测,忙回到轿子里头理了理衣裳,这才掀开轿帘,从轿中走了出来。
此时,其他轿子上的秀女们已经有好些悄悄撩开帘子往花子妤这边看过来,大家都在好奇,都已经要离开了,为何花子妤却被拦了下来。
见花子妤下轿来,那公公伸手指向那座豪华繁复的车撵:“子妤姑娘,这边请。”
看了看那座撵架,有金龙缠绕,异常繁复华美,子妤心里头暗道,莫非是皇帝想要亲自来送自己一程?
正想着,花子妤已经随着那公公来到了撵前。
“姑娘请上去。”那公公说着,旁边站立的一个小太监赶忙在车撵前蹲下来拱起后背,为花子妤做踏脚的“人凳”。
有些不习惯这些做贱人的礼数,子妤见车撵虽然高,却还不至于不能上,便一脚踏在车轮前突出的一根横栏上,再伸手抓住车架上头的一个扶栏,借着力道利落轻巧的便登了上去。
见此情形,那位公公愣了愣,似乎还从未见过有女子会如此上车,嘴都直接咧开了一半,露出白白的牙齿,暗自感叹:果然是戏班出来的女子,与众不同,身手不凡啊
翻身上撵,花子妤被一个半跪在撵子前的太监伸手扶了扶:“姑娘,请入内。”太监说着,替花子妤撩开帘子的一角。
抬眼,子妤看到了端坐在里面神色肃然的皇帝,脸上毫无意外的表情,也没有耽搁,直接弓着身子进了这座外表和内里都极为奢华精巧的撵车。
雪白的绒毯几乎让人感觉不到车板的硬度,花子妤面对皇帝,正要跪下福礼,却被皇帝伸手扶住了:“坐下吧,这里面只有你和朕,不用再多礼了。”
看得出皇帝是真心话,子妤便收起了姿势,就地盘腿坐下:“皇上专程在此拦下小女子的轿程,难道不怕被人议论吗?”。
淡淡的笑了笑,皇帝直直地看着子妤:“有时候,朕觉得你真的是和你母亲很像。可有时候,你却比你母亲多了小心翼翼,少了洒月兑不羁。她从不害怕被人所关注议论,她生来就是会吸引人的注意力的。这点,你应该向她学习学习。”
听见皇帝用着如此平易近人的口气和自己说话,子妤一时有些难以接受:“我生来就没有见过母亲是什么样,自然无从学起。”
“你心里,可曾有过怨恨?”皇帝并未因为子妤的态度而改变说话的语气,反而愈加地柔缓下来。
子妤勾起唇角,淡淡道:“皇上何出此言?”
皇帝眼底闪过一丝刺痛,话音里带着几分怅然:“你那样聪明,应该知道朕所言为何。”
“子妤不过一介戏伶,无父无母,无依无靠,若说不羡慕别家的和乐融融那是假的。可从小我就知道,有些东西是羡慕不来的,我已经有了一个弟弟能陪在身边已是万幸,又何苦去想那些虚无飘渺不切实际的东西呢。”
平静地说出这些话,子妤略垂下了目光,又继续道:“皇上说小女子聪明,其实,小女子只是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或许是没有预料到花子妤会如此淡漠平静,皇帝却显得有些急切地插了话。
抬眼,眸子中闪着一抹略带伤感的情绪,子妤缓缓道:“皇上是天子,所肩负的职责是治理国家,为民分忧。女人,对于皇上来说或许是闲暇无趣时的点缀,或许是生儿育女传承皇嗣的工具,却绝不会是占据你内心的磐石。当年,母亲选择离开,应该也是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吧。”
皇帝目光微聚了一下,似有许多话堵在胸口没法说出来,半晌才道:“能不能告诉朕,你母亲是怎么去世的?”
摇头,子妤被皇帝这样真情流露的样子给愣了一愣,片刻才回答道:“我和弟弟从小被古婆婆养大,她从未告诉过我们真相,我们也从未有过任何关于母亲的记忆。”
双手握拳,手背上几乎看得到暴起的青筋血管,皇帝似乎在强忍住内心不断涌起的悲意,喘气声也越来越大。
“皇上其实大可不必这样。”子妤见他情绪有些激动,反而自己的内心逐渐放松下来:“虽然古婆婆没说,但我知道,母亲大概是生下我们姐弟之后便去了。她之所以会绝然离世,多半,也是因为放不下一些东西。”
“放不下?”皇帝看着子妤,那眼神里竟有些期冀。
看着皇帝表情,子妤心想,或许当时他是爱过花无鸢的吧,否则,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是一道深深的伤口,也早该愈合了才对,便道:“她离开你,并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太爱却无法完全拥有,所以才选择离开这个让她失望的世界。所以,其实我心里是恨她的。”
“别恨她。”皇帝有些激动地伸手将子妤手臂给握住:“别恨你的母亲。是朕的错,朕一直觉得无法看透她,无法掌握她,所以当她选择离开的时候,并没有用尽心思去挽留。所以,你要恨,就恨我吧。”
“小女子不敢。”子妤轻轻拂开皇帝的手。对于眼前这个身穿龙袍的男子,子妤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丝父亲的感觉,可她心里清楚明白的很,他只是皇帝,是千万子民的依靠,却绝对不是自己的“亲人”。
略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皇帝的脸色随即收敛了不少,只叹了口气,便道:“朕知道朕没有任何资格去干涉你什么,可朕真的想要弥补你和你弟弟。你若有什么要求,现在便提出来吧。大青衣,或者田宅钱帛,任何要求朕都会满足你的。”
原本还有些感动的心突然就变得凉凉的,子妤冷笑着看向皇帝,淡淡道:“小女子有吃有穿,钱财上的确不需要任何的施舍。而‘大青衣’的称号,我也会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实至名归,已完成母亲的遗愿。如果皇上觉得亏欠,那就记住,这世上我们姐弟只是一对孤儿罢了,并没有什么父亲母亲就行了。”
“子妤”被花子妤这番无情冷漠的话给刺痛了心头,皇帝却偏偏无言以对,只黯然地点了点头:“朕尊重你,尊重你的选择,也尊重你的生活。今日一别,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机会再说话。虽然你不愿意和朕有什么牵连,朕还是要许你一个承诺。将来,若是有任何难处,直接通过内务府的冯公公来见朕,朕什么都答应你。”
说着,皇帝从腰间取下一支锦绣荷囊,一手将花子妤的手拉住,一手将荷囊塞了到她的手心:“里面是朕的腰牌,紫玉飞龙。只要是内宫之人都是认得的。记住,若有难处,一定持此腰牌入宫见朕,朕会护你周全,不会让你再受任何委屈的。”
挣月兑不得,子妤也难以再拒绝皇帝这一点点微薄的付出,终究还是没能归还荷囊,只揣入了怀中:“多谢皇上挂记,不过小女子觉得,咱们以后还是不再见面的好。”
从绒毯上起身来,子妤略颔了颔首,算是告别:“若无其他,小女子便退下了。”说着,半弓着身子便转身撩开帘子除了车撵。
看着微微晃动的帘子,皇帝又是深深一个叹气,原本不过五十岁的年纪,眼角竟伸出了许多的皱纹,仿佛刀刻般,一瞬之间竟变得无比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