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箩筐,清早光着小脚丫,踏扁树林和山岗……”
初夏的阳光从密密层层的枝叶间透射下来,地上印满铜钱大小的粼粼光斑,山鸟啾啾,在寂静的山野中格外清脆。
只是随之而来的歌声,像一颗掷入湖心的石子,扰乱了和乐的野趣。五音不全,六乐不识,将一首清新悦耳的童谣,唱得异常惊悚。
惊鸟阵阵,鸟儿们惊恐地掠过长空,慌乱四散。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如此唱功,居然没鸟欣赏,知音难觅哪。”女子惋惜惆怅地叹道。
林西背着紫背三七茎干扎成的简易背篓,背篓里插满连根拔起的三七,金丝缀球的花朵随着她的步子一摇一晃,散落的光斑照在她头顶上,远远看去,像罩上一顶金色的冕冠,不施脂粉的脸在阳光下隐隐透出玉光。
眼看那低矮的茅屋已然在望,心中无端端地涌起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不过半天功夫没见着,而且在那茅草的深处,也没住着老情人,她这是摔得不轻留下什么后遗症了吧?
“不用当寡妇的感觉,真的很好。哈哈。”
林西三步并成两步走,从红棉门前走过时,看到她家柴门紧闭,还张望了两眼,随后又为自己的恶趣味掐了自个儿两下。
那日吃完红棉的粥,红棉曾隐晦地要她略过那段尴尬的记忆,不得对他人说起。粥一下肚,她嘴软得不行,当时就指着自己嘴巴,两指一并,说拉链嘴绝不外泄,自己选择性失忆。
呵呵,事实证明,说拉链嘴就不漏风,那还真是白瞎话,林西见一次那门,脑中就会自动闪出那帐中蓝汪汪的睡袍带,止也止不住。
本是午饭时分,村中却出奇的安静,静得林西心里有些发毛。
甘家院子的篱笆外,堆着一大团黑黑的火灰,林西刚开始没瞧见,直愣愣地往里冲,弄得灰头土脸的,呼吸之间,灰钻入鼻孔,害得她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谁呀,我才离开半天,就在我家院子里起火,想烧房子啊!别让我逮到,逮到我也去你家院里烧,哼。”林西挑着柳眉,低骂着进了屋。
宝宝不在,甘茂也不在,宝宝可能是红棉带着,可甘茂伤得那么重,流血不止的,会上哪儿呢?
林西丢下背篓,咬着手指头,在屋里走了几圈后,停在床前,眼睛盯着甘茂躺过的那个位置。窗户被人关上了,阳光在窗外打转,屋里有些昏暗,几根断发孤零零地散在发白的枕间,看上去有些凄凉。
屋里突然一暗。
眼前掠过一道白光,未及回神,雷声骤然响起。
入夏的天气就这么变幻莫测,前一刻还晴空万里,这时却阴云密布。
天边黑云翻滚,风雨欲来。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长空,窗户前一亮,照着林西拉开的矮柜,一览无余。没有,矮柜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可是,这里明明摆着甘茂的旧衣,虽然不多,但也有那么三五套换洗衣衫哪。
雨落下,落到林西脸上,湿了衣,冷了心。她正在一路狂奔,泥花飞溅,裤管上点点滴滴,全是黄黄的印花。
空柜,黑火灰,残发如墨。
串连成一个可怕的猜想,他们,他们要葬了他,就在今日。
昨天,他们说让她准备后事,说他回天乏力术,得早日准备天葬事宜。今天,她去挖药之前,托付孩子的时候,红棉不是还说让她尽力试试么?
为什么,为什么,是她迟了吗?可她不是才离开半天吗?一采到药,她就片刻不停往回赶,还是迟了吗?
“红棉,红棉……”
“何三,何三……”
挨家挨户拍门,越拍越是心惊。
……
果然,所有的茅屋都是空的,村人都不在。他们真的把他拿去葬在高山孤洞里了吗?
不,她得阻止,虽然初识,但那个少年,如希望般美好,温柔敦厚,她不舍得,不舍得让他死去。
密林那边就是吊棺天崖,他们一定在那里。呼呼的风声在耳边飞过,冰凉的雨水浸进脚底破皮的地方,钝钝的痛。
前方,壁立千仞,崖壁上挂着一行赤膊壮汉,黑黑的头颅攒动着,铁器叮叮地打在生冷的崖石上,凿出一个个穴洞,然后入钉,敲实,后面的人踩在钉上往上攀。
崖底放着一个船形木棺,棺旁站着一个手撑叶伞,只手抱婴的女子,婴儿在她怀中不停抓挠,女子神情肃穆地看着船棺,手中的叶伞只罩住了半边身子,露在雨中的半边膀子答答地往下滴水。
“红棉!”林西大叫一声,身形趔趄,超负荷奔跑,让她的腿早已濒临罢工边缘,这一停下,瞬间眼前就是一片黑暗,腿上一软,直直地扑倒在地。
背篓散开,金花四溅.
红棉看着眼前披头散发,扑在泥泞里的女人,好半天才丢了伞,探出手捞了她一把。
她满面惊异地道:“罗,罗衣……你真是罗衣!”
林西攀住棺沿,半蹲在地,胸脯剧烈地起伏,听到红棉叫她罗衣,又没力否认,只在心底暗暗地道:“什么罗衣绿衣,半天不见就给我改了名。”
“甘,甘茂在哪?”好半晌,林西才顺过气,看了棺材半天,发现好像是一个整块的木料,崖底一望无余,也没见着任何尸体。
红棉直勾勾地看着林西,幽幽地道:“你走了,何必又回来?”
林西一愣,她什么时候走了啊?“我是去采药,不是告诉过你吗,甘茂受伤,我能走哪里去啊?”
“你没走哪里去?谁信哪,说是去采药,半天就回,谁不知道是幌子啊。这都两天半了,你这负心的女人,又回来干嘛?”村长何田冷冷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才见过一次,那何田莫名的对林西就是有些看不顺眼。
难道这身体主人与他有什么过节?而且,明明半天,怎么两人都说已经过了两天半?
瞬间,思绪万千,林西疑惑万千,不过,她并不想在这些问题上多作纠结,目前,她最想知道的是甘茂在哪,能不能救。
“村长,甘茂在哪,你快告诉我。”林西不理会置疑的眼光,急急地问道。
村长瞟着棺材,“死了,当然是入了棺。”
如被雷劈中,霎时天旋地转,林西大叫:“不可能,这根本就是一块整木料,我又不是没见过埋死人。”
村长不理她,走到船头那边,敲着那刻着粗糙水形花纹的地方,“喏,里面是空心的,人是从这里船头塞进去的。”
“打开,我不相信,他不会死的。”林西不信。
“自上古伊始,人一入棺,断不能开。你就死了这心吧。”何田冷笑。
林西还是不死心,抓住那船头,用力扒拉,谁料那块暗板却纹丝不动。
红棉怀中的婴儿看到林西这个样子,吓得扁嘴直哭,红棉看她,眼圈微红喃喃道:“罗衣疯了。”
何田去拉林西,林西一把甩开他,双手紧紧地抱住船头,他一上前就猛踢,神态癫狂。
“崖上的人下来两个,把她拉开,让甘茂安安静静地走吧。”何田没办法,冲着崖壁上喊话,那女人看着柔弱,疯起来力气却挺大,身上好几处被踢得阴痛阴痛的,他一个人是拉不开的。
“你们打开让我看一眼,只一眼。也许,也许他还活着,你们这样会真闷死他的。”林西呐喊着,雨水冲进她的嘴里,咸咸的,原来是和了泪水。
几个汉子围上来,林西被架开,何田指挥道:“三儿,把她送回村里,我们继续,棺出了村就必须上崖,否则会有天祸。”
何田的儿子何三将林西一把扛到肩上,闷闷地往林里走,林西伸头狠狠地咬在他肩膀上,他吃痛,肩膀有些许松动,林西趁机奋力挣扎,如一尾浅水中的箭鱼,无所不用其极的折腾。
“放开我,放开我,甘茂真的还没死,我感觉得到,他真的还没死。”林西声嘶力竭,双眼充血,样子极是恐怖。
红棉抬眼,看到林西踢打着何三时,脚底板一晃,满满的血泡,皮翻血红,眼窝一热,上前几步,压低了声音同墩子商议,“墩子,要不,要不求求村长,让罗衣见甘茂最后一面?”
墩子面色一沉,呵斥道:“瞎说,开棺是不吉利的。再说,大家都是亲眼见着甘茂咽气才落的棺,那女人是疯的,她的话也能信?”
红棉抹着泪,心下还是有些不落忍。
“啊……”何三怪叫一声,一把将林西扔到地上,既而捂了裆部,痛苦地蹲下。
林西翻身,爬起来就跌跌撞撞往船棺跑,那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让场中几人都为之侧目。
“三儿,怎么了?”何田恨恨地看着林西。
“痛,她踹到我那家伙了。”何三瓮声瓮气地回答,脸色扭曲。
“这个死疯女人,留着也是祸害,抓住她就捆起来,葬了甘茂就将她赶出村。”何田气得脸色铁青,何三如果真被伤了那东西,以后说不定会影响传宗接代,那他何家可就断了香火。
又是一道白光闪过,惊雷在头顶炸响。
“砰”的一声,雷电击在棺材上,生生将船头劈得焦黑一团。
何田跑过去一查看,破口大骂道:“甘家的棺,哪个不要命的憨货给上的船头?铁柞都没拿出来,不知道死人不能带利器,会被雷劈的啊。”
何三儿缩了缩头,不敢吭声。余下几人都你看我,我看你,也没开口。
“轰”地一声,整个船头落到地上,红棉突然身子颤了颤,脸色卡白地指着棺材中,恐惧地说:“诈尸啦,诈尸啦,甘茂的眼睛,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