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老爷没有食言。没过几天便将司徒全请到了自己的外园。粉黛略施的胭脂见司徒全置身前来。笑盈盈地将他迎进了亭子。江南十月虽不及北方寒冷,却也冷风阵阵。尤其是那夏日里避暑的亭子更是比别处冷上几倍。司徒全见胭脂内穿着半旧的单衣,外边儿披着兔皮的斗篷道“外边如此寒冷,孔老爷怎么不将酒席设在暖阁里?”
胭脂面色微红道“这全是胭脂的安排,未得是能让司徒大人想起陈年旧事。”
司徒全见四下里伺候的都是胭脂的丫鬟,并没有孔府的人,已经猜到七八分了。只是胭脂口中所说的旧事儿,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儿。”胭脂斟满了司徒全面前的酒杯道“那年在益阳王爷的外宅里。胭脂可是被大人无情地推开了。”
那件事儿司徒全当然不会忘记,只是他实在是想不起那天自己推开的姑娘是什么模样的。
胭脂见司徒全过真是什么都记不得了。将亭子里的丫鬟遣了出去,坐在司徒全身旁一脸失落的道“亏着胭脂多年来对大人念念不忘,大人竟认不出胭脂了。”
司徒全最不爱这样做作娇媚模样,正色道“当日亭子里女孩子众多,我哪里能都记得。”
胭脂听了立即道“大人说的极是,更何况当时大人心里只有夫人一个,更不会多看胭脂一眼了。”说着端起酒杯道“胭脂倾慕司徒大人已久,愿同大人共饮一杯。”
司徒全并没有去拿那酒杯,杯子和酒都是胭脂准备的。谁知道她有没有在其中放什么东西。胭脂见司徒全不举杯,娇嗔道“难道大人害怕胭脂在这酒里下药?”
“酒不过是杯中之物,喝不喝全凭心情。”司徒全道“今日本是孔老爷宴请,为何现在也不见孔老爷人?”
见司徒全不肯喝酒,胭脂自饮了杯中的。又蓄满道“大人才高八斗。智慧不是常人所能及。怎么这点事儿也看不明白。”
司徒全不语,等着胭脂自己说。胭脂见他摆明了要装傻充愣,起身道“胭脂仰慕大已久。对大人见家中悍妇也早有耳闻。胭脂愿意常伴大人左右,不计较名分地位,只想做大人的知己。排解大人心中的苦闷。”说着话,胭脂整个人都靠在了司徒全的身上。“胭脂虽身在风尘,可也洁身自爱。今日如此行事,全是因仰慕大人而起。”
历史再一次重演,司徒全推开胭脂道“当初在下推开姑娘,便已经说明你我二人没有缘分。胭脂姑娘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呢?”
再一次被推开的胭脂,见司徒全对自己并没有意。道“那日大人明明问胭脂的出身,难道不是看上胭脂了?”
“那日我只觉得你面熟。问你那些也不过是为了确定你我是否见过。”司徒全道。“得罪的人多了。我当然要小心了。”
听了这话,胭脂伤心至极,豆大的眼泪淌了下来。与小春哭时不同,连哭像都经过严格训练的胭脂显得那样楚楚可怜,看着司徒全都有些不忍心了。
“胭脂小姐貌美如花,学富五车。日后定会寻得佳婿。”司徒全道“在下无福消受。”
至胭脂十四岁挂牌子起,所有见过她的男人为她倾倒。只有司徒全拒绝了她,而且拒绝了两个次。胭脂死心道“大人?胭脂并无他求,只想一座茅屋,几亩薄田。大人累了的时候过来坐坐便可了。胭脂虽不是才女,可也读过几天书。与大人谈经论道,通今博古做一对神仙羡慕的爱侣都不行吗?”。
已经起身要走的司徒全背对着胭脂笑着道“胭脂小姐说的确实是神仙般的日子。可小姐忘了,在下家中有妻,很快又要有子。我与小姐花前月下,小春怎么办?”
“大人,胭脂并不求富贵荣华。也不奢望大人会为了胭脂抛弃家中娇妻。只求大人能多看胭脂一眼,一眼足以。”
“对不起,我的眼睛里除了夫人,再无他人了。”说完,司徒全丝毫没有留恋地离开了。
一个人留在亭子里吹着冷风的胭脂不甘心。打小她听到的见到的都是些爱美人男人。那些男人肯为了楼里的某一个姑娘一掷千金,甚至不惜休妻卖妾。只有司徒全不同的,那天司徒全与益阳王说的话,胭脂至今还记忆犹新。能坚守一个女人的男人不多。自己如今遇上了,便不想放手错过了。看着司徒全远去的背影,被践踏的自尊和嫉妒让胭脂渐渐地失去了理智。她命丫鬟将孔老爷和钱老爷请过来商量对策。
吹了冷风的司徒全打着寒战回到府里,连喝了两碗落香给小春准备的参茶,才稍稍缓过来些。已经显怀的小春扶着腰肢坐在榻上笑着道“孔老爷请你吃什么了?竟然冷成这样?”
司徒全道“一桌子冷菜冷饭,加上一个“冷美人”。”
“又是那个胭脂?”小春生气地转过脸去不再理会。司徒全见状吩咐落香晌午准备小春冷天里最爱吃的火锅后离开卧房去了书房。小春见自己生气,司徒全竟然没有来哄自己。用力地踢了一脚眼前放着茶杯、香炉的高几。不料那高几是实心木头沉得紧。非但没踢动,反而伤了自己的脚趾头。刚买来的两个丫鬟秋桐和秋叶见状偷笑了两声。落香见了呵斥了两句撵了出去,吩咐彩青、彩虹在跟前伺候,自己则出去忙着旁得事儿去了。
被撵出来的秋桐和秋叶此时正在外屋廊下对着抱怨,“不过是帮着管两天家,竟当自己是主子了。有本事做妾去,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年纪了。院子里除了那些婆子,属她最大。”
秋叶听了秋桐的话连连点头道“我可是听说她看上了百生管家。硬生生地等了这么年。可惜咱们的管家是个闷葫芦,三拳打不出一个响屁。什么事儿都让手底下的王二帮着张罗。”
“等我做了姨娘,第一件事儿就是让大人将她撵出去。”秋桐得意洋洋道。
落香脾气再好也不能由着两个刚进门的小丫鬟背地里笑话自己,刚要发威便听道秋桐这样说。担心其中有什么因由,躲在帘子后头听着。
秋叶见仗着自己模样漂亮,压自己一头的秋桐这样说,酸溜溜地道“昨儿大人赏了我一把钱,命我好生伺候夫人。往后还有大把的好处。你想做姨娘还得要加把劲儿。”
并不知道秋叶得了赏钱的秋桐听了这话,火气立即上来道“你这小蹄子,竟然趁着我不在勾引大人?看我不过去夫人跟前告你的。”说着秋桐便往房门口来。
秋叶在后边儿道“去告啊,夫人当时也在场,她默认了。”
气急了秋桐听到秋叶这么说,折返回去动手要打人。秋叶见状赶紧倒腾着金莲跑开了。见二人都出了院子,落香才走了出来,心里想着“并没有人提妾的事儿,她们两个怎么就起了这个心思?”
这时百生一声不吭地到了院子里,落香见他来了将秋桐秋叶的事儿放到一边儿,道“眼看着入冬了。夫人爱吃的火锅料可都备足了?”
“都已经备下了。”百生道。落香见他不走也不吭声,又道“是有什么事儿要回夫人吗?”。
百生摇头,身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给了落香道“这个你还帮着我收着。”
不是第一次帮着百生收钱的落香接了过来,看是两张一百两的和一张五十两一贯的。道“你的画儿是越来越值钱了。”
百生还是不吭声。落香看他也不像是有什么大事儿,道“我去厨房安排大人和夫人的午饭,你也去忙吧。”说着落香扭头要走。百生突然开口道“再过些日子,我帮着大人将手里的事儿忙完了,便向夫人提亲。”
已经走出两步的落香听这话,心里欢喜,脸上通红。头低低地转过来道“什么提亲不提亲的。”
“反正不能让那些小丫鬟笑话了你。”说完,百生扭头先走了。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道百生这个闷葫芦开口了。落香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落香甚至觉得为了这句话,再等上几年都是值得的。幸福归幸福,落香还不忘秋桐和秋叶的事儿。买她们来是伺候身子一天重似一天的小春,不想这两个丫鬟竟然动了做妾的心思。现在是就管着后院里的事儿,落香不能不上心。吩咐了厨房的管家娘子后,落香又问了平日里谁与秋桐秋叶二人要好,得看跨院二门上丁婆子的名儿后,落香立即命人将丁婆子叫了来。
丁婆子是小春到了淮阳卖来的。只因跟着主子的时间不长,这些日子也没有捞到什么好处。听说落香姑娘寻自己,丁婆子赶紧交了差事到落香的厢房里。见了落香丁婆子赶紧地磕头作揖求着落香若是自己有什么错儿打一通就是了,千万不要在卖了。
落香见丁婆子怕自己,笑着道“你放心只是问几句话,你如实回答就行了。”
丁婆子心想自己也不管家娘子,有什么好问的,垂手低头立在一旁。
“我忽听人说秋桐秋叶要做妾的事儿,这话是从何而来?”落香开门见山道。
一听说是这事儿,丁婆子一下子慌了神儿,跪在落香跟前道“这事儿可跟奴婢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既然没有关系,你就说说看。”落香道。
丁婆子两只手绞在一起道“那秋桐本我是娘家的街坊,那日偶然在院子里见了便闲聊了几句。也怪我老婆子多嘴。我瞧着姑娘趁着夫人有了身孕买了两个丫鬟,而且还选模样性格好的。便以为是要给大人做通房,多嘴说了一句。”说着丁婆子打了一下自己的嘴,继续道“本是玩笑话。谁承想那秋桐没个应承,真的以为自己能草鸡变凤凰。这两日更是心思外露地要当妾。现在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都知道了,只是都不敢到夫人跟前去说罢了。”
听了丁婆子的话,落香不禁笑了起来,“只因我选了两个模样标致的,她们便以为是要做妾?真真是可笑,大人是担心模样差的猛地到了夫人跟前,再将夫人吓个好歹的。”
“这话甄娘子也曾与她们说过,可她们二人猪油蒙了心,认定是来做通房或者妾的。根本就不听。”丁婆子道。“我就知道她们早晚会连累了我。还请姑娘看着我上了年纪的份上,饶了我这一遭吧。”
落香念丁婆子平日里还算尽职尽责。道“往后你也要管好自己的嘴,的亏着是我先发现了,若是大人听说了,这一院子的丫鬟婆子能不能留得住都是未知。你也告诉那些后进府来的。别看咱们夫人是大媳妇,在大人心里边儿分量可重着。模样俊俏的丫鬟府里又不是没有过,大人看上哪个了,到最后不都配出去了。”
丁婆子连连点头“姑娘说得是,就连姑娘这样的都如不对大人的法眼,何况是她们。”
见丁婆子扯到自己身上来了,落香扳着脸道“若是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否得罪人,那就不要说。”
丁婆子赶紧闭嘴不在言语。落香道“行了,你且回去。将我方才说的话与旁人也说说。至于秋桐和秋叶,你就不用管了。”
丁婆子连应了几声,擦着汗快步跑了出去。回到门上赶紧地将落香的话告诉其他几个听差的婆子丫鬟。得知夫人根本没有将秋桐和秋叶抬妾的打算后,那些受过她们二人欺压的婆子都等着看她们二人的笑话。浑然不知的秋桐和秋叶回房闹了一阵后眼看着晌午了,便到厨房取了铜锅炭火。负责管理厨房的卫氏见她们二人强了自己活儿,酸溜溜地讽刺道“二位姑娘伺候夫人如此地上心,什么时候能奉茶进门儿啊?”
没出嫁的姑娘再怎么不懂礼数,听了这话脸上都要红一阵。秋叶低着头只管准备。秋桐却得意洋洋道“才刚进府,这事儿哪能急?”
厨娘们见她如此地不要脸面,顿时笑做一团。其中嘴快的险些道出实情来,幸好卫氏手快将那厨娘的嘴巴捂住了。秋叶此景觉得不对,暗自将此事记了下来。
将公务处理后,司徒全回房陪小春用午饭。食量大了许多的小春只管吃菜。根本没有发觉饭做上诡异的气氛。落香见没城府的秋桐明目张胆地盯着司徒全,秋叶则是趁着盛饭,递茶的功夫总要有意无意地碰一下司徒全。基本认定了二人果真有做妾的心思后,落香打算在不惊动夫人的情况下,将这两个丫鬟遣了。
就在小春吃性正浓时,百生掀帘子进门像司徒全递了一个眼神儿。司徒全看看小春并可以发现异常,起身与百生到了院子里。
“胭脂上吊了。”百生道。
司徒全大为震惊。百生继续道“人已经救下来了。孔老爷说此事儿因大人而起,所以将抬到府里来了。我本不想让她进来,府外围了不少看热闹的。我怕影响到大人的声誉,所以将人安置到陪院里去了。”
“办得好。”司徒全道。“孔老爷现在何处?”
“已经回去了。”百生道。“您看该如何处置?”
“既然人都抬进来了,自然要好生伺候了。”小春笑呵呵站在门口道。“要是真出了人命,咱们可赔不起。”
司徒全见了赶紧上前来道“大冷的天也不披件大衣。”正好彩虹抱着貂皮的斗篷出来,司徒全接过给小春披了上。
小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真不知道你哪里好,竟让她如此?”
“她是看上了我手里权利。”司徒全道。“回房休息去吧。这事儿我来处理。”
“既然进了门儿,便是我的事儿了。”说着小春扶着彩青的手道“走,咱们去见见这位为情所困的胭脂小姐。”
御史府的陪院依附在御史府北墙外,原本是个御史夫人陪嫁下人住的地方。府内有月亮门通过。小春偏要绕远从正门的西脚门出去绕着御史府半圈道陪院。此时院子外还站在不少看热闹的人。向来只听说过男人为了青楼里的姐儿倾家荡产的。今日竟出了一个痴情女子,这也算是奇闻了。何况一个是状元郎,一个美婵娟。
“来了来了,正房夫人来了。”人群里,有人认出了小春的马车。马车停稳了,彩青掀起棉布帘子先下了来,然后是彩虹扶着小春下了来。第一次得见御史夫人真容的无不惊叹。再看身上四个月上的肚子一下子便将小春的身份抬高了不少。众人纷纷窃窃私语道“将军妹子,模样又生的这样,肚子里还多个崽子。胭脂小姐在有手腕恐怕都不是对手。”
另一人道“可不是,我听说胭脂小姐是求爱不成,觉得脸上无光方才自尽的。花了大笔银子给胭脂小姐赎身的孔老爷觉得自己亏了。所以才将人送过来给御史大人添堵。”
小春毫不理会那些闲言碎语,反正有百生的安排。这些人说来说去说得都是对自己有利的话。扶着彩青的手,小春进了院子。院子里丫鬟仆役分立两边儿。进了厢房小春见白胡子老郎中正在给胭脂诊脉。胭脂双眼紧闭地躺在床上。脖子上有一道明显地勒痕。小春并没有打扰。坐到外间烧得暖呼呼的半截矮炕上等着。
过了一会儿白胡子老郎中收了脉诊,一旁丫鬟见了请着他到了外间。小春仗着身子并没有起身,直接问道“怎么样?可有性命之忧?”
白胡子老郎中一点也不给胭脂留情面。大声道“不过是勒出道印子罢了。”躺在床上的胭脂动了动眉头。心想明明是让孔老爷买通郎中的,这老头儿怎么将自己真实情况讲了出来。
白胡子老头道“这姑娘不好,心机太重。”说完由小徒弟扶着出门去了。
小春听说胭脂并没有大伤,原本的担忧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是对胭脂的厌恶了。寸步不离小春的大双小双知道胭脂是装病讹诈后,气愤道“请夫人下命令,让婢子去教训那个不要脸的女人。”
小春倚着引枕道“你们两个的功夫我也见过些,真的动起手儿来,她还有命在。咱们就在这儿等着,看她能装到什么时候。”——
晚上七点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