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苏在满是晨光中醒来时溪月皓早已离去多时。她心情愉悦地唤来清儿为自己更衣洗漱,随意抚弄着零落的青丝,顺口问道:
“陛下走时可说了什么?”
清儿抿嘴儿笑道:
“陛下只说让娘娘多睡会儿,叫奴婢们别吵着娘娘。”
流苏闻言心中一阵欢喜,暗自得意昨日的趁虚而入,更为自己收服了德保这枚至关重要的棋子,从而掌握了溪月皓的行踪乃至情绪起落而志得意满。
“吩咐御膳房,午膳备得丰富些。”
清儿伶俐地答道:
“奴婢估模着陛下回来陪娘娘用膳,已经吩咐过了,娘娘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奴婢再叫人去说一声儿。”
流苏满意地点头道:
“你倒乖觉,如此让他们添一壶陛下最爱的掬泉罢——虽说陛下午间向不饮酒,怕误了下午处理政事,却也备不住一时兴起呢。”
清儿连声附和着叫人去安排,自己则为流苏梳了个精巧的“赶月髻”,细细插了珠翠,还要在额间点上花钿,流苏却道:
“罢了,又不是出席什么盛宴,不必那么复杂。”
清儿忙放下手中绞了一半儿的翠钿,口中附和道:
“娘娘就是淡妆素服陛下也喜欢,谁叫娘娘天生丽质。艳冠群芳呢?”
流苏毫不计较她话中的失当之处,满意地看看自己的妆容,兴兴头头地去瞧玉儿。
到了晚晴轩,她却又心不在焉起来,口中说着无关痛痒的闲话,目光不时瞥向窗外的日影,脑中推算着时辰。
玉儿已听说了昨夜之事心中了然,虽是微微因自己尚未承宠而自觉酸涩,却也真心为她高兴,不等近午便推说累了,流苏顺水推舟辞了出来。
探春原不在意宫中这些风吹草动的事故,然而起床不久,彤史便被内侍小跑着送来了凤鸣殿,末页赫然写着“八月十七,夜,上留宿彤云馆”几个大字。
她心中一滞,面上却仍带着温婉的笑意,平静地执笔做了已阅的符号,将册子递还给内侍。
若说前几日玉儿以尚未痊愈为由一次次将溪月皓从凤鸣殿请走是一种宣战,那么昨夜之事便昭示着这场夺夫的战役正式打响。
看起来她在这场战役中占尽优势,然而从这一刻起她已然是输家了,尽管她几乎独占着丈夫,然而倾心相爱的爱人已不再属于自己一个人。
后宫的争斗才刚刚开始,爱情的征途却已是陌路。
为他放弃了天高海阔,心甘情愿回到这个华丽的牢笼,相伴走过了荆棘密布的低谷,却在踏上坦途之时失去了内心深处最为重要的东西。
她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以一名贤后的形象来面对溪月皓。然而当后者略带不安却言辞恳切地对她说“你永远是我唯一挚爱的皇后和妻子”时,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
她听见心底传来坍塌的轰响,只觉“挚爱”二字受到了最严重的亵渎,然而她无法指责对方,因为她无法让对方明白爱是多么狭隘的东西。
她无法向一个古代帝国的君王解释什么是爱情,更无法解释什么是夫妻,他心目中“唯一”的概念或许仅仅等同于“最重要的”。
她忽然羡慕起太后来,她的一声固然无奈悲怆,却由始至终她都享有丈夫全部的爱情。
宫中女子足以令人羡慕的有三种,或者得到君王的宠爱,或者得到皇后的尊荣,或者母以子贵笑到最后。
太后的幸运在于这三种她都得到了,而自己呢?如果乖乖做他“挚爱的皇后”,兵来将挡地敌退他所有的妃嫔,或许她也会成为别人艳羡的对象罢。
她又想起了开国之初的女主“月曦帝”,如果可以,她宁愿选择她那样的人生,放弃高位只求与爱人厮守。
种种思绪纷至沓来,她沉溺在这样的联想中愈渐忧伤,却在面上堆起最温柔深情的笑意,望着丈夫与儿子温馨的互动。就像每一位一名贤惠的妻子和慈爱的母亲。
午膳后,她试图与溪月皓商谈书院之事,再次被对方挡回,心底的揣测得到证实,她不欲在此时挑战对方君王的权威,只是淡淡地说道:
“裴大人的样品若仍有不足便让皎弟来问我罢,他始终是外臣,总是出入后宫多有不便。”
溪月皓一怔,也不知是没反应过来她忽然专一的话题,还是没想到她会如此轻易地妥协,不再接见外臣。
片刻怔忡过后,他终是欣慰地点头应允了,两人便聊聊诗词画作,喁喁私语些情话,偶尔闲谈些儿子的趣事,似乎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样。
彤云馆中,流苏将满桌佳肴砸个稀烂,眸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望着凤鸣殿的方向低声切齿道:
“你有儿子,我也会有的,你能留住君心,我也同样可以!”
她换上一袭红衣,重新薄施脂粉,高挽发髻,只带了清儿出了彤云馆缓步而行。
御花园中,齐文杰独自站在一处高台,远眺着彤云馆的方向,原本武艺不俗的他却丝毫没有察觉正在靠近自己的女子。
自溪月皓登基以来,他的日子过得堪称悠闲。孟乾因在探春大婚之日的英勇果决受到溪月皓的赏识,迅速由一名普通侍卫成为他的心月复。
如今,名义上虽是侍卫副长,实际上却早已越过自己负责起全部的宫禁防卫职责,当然,这一切都是在自己无心相争的情况下发生的。
他很清楚圣上并非对自己心存芥蒂而有心架空,只是纵容地默许了自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自上次受伤以来更是不肯再给自己危险地任务,这也是顾及义父的关切之举。
他对这些没有抱怨,甚至心存感激,能够在这深宫中自由来去,让他有了无数远眺斯人背影的机会。
尽管心中愈来愈彷徨,分不清怡珊和无尘的分量,他却总是坚定地告诉自己不能背弃与怡珊最后的誓言。
流苏就这么在他身后站了许久,望着他雕像般一动不动的背影,嘴角渐渐牵起自得地微笑,她知道,这个人可以轻易地为自己所用。
“齐大人?”
她的声音轻柔悦耳,将正在神游的齐文杰拉回现实,回过身惊讶不已地望着她,那一袭似曾相识的红衫衬着自己魂牵梦萦的俏脸,令他甚至忘记了见礼。
流苏毫不在意他的失礼,声音愈加娇柔:
“大人可愿随本宫在这园子里随意走走——我只想有个人说说话。失礼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她后半句改换了称呼,说得楚楚可怜,将齐文杰仅有的一点迟疑也尽数驱逐,只剩下满心的不忍,他柔声道:
“娘娘请。”
流苏对他感激地粲然一笑,率先迈动了步伐。
迟来的秋意终于渐渐染黄了整个宫廷,绵绵的细雨伴随着瑟瑟秋风在天地间勾勒出瑰丽的画卷。
晚芳三年中秋,帝纳玉嫔,后一月,敬妃有孕。
流苏怀孕的消息再次深深刺痛了探春的心,她知道那孩子就是爱人背叛的印记。将会时时提醒自己何为君,何为夫,提醒自己这在个时代和这个宫廷奢望忠贞的爱情有多么可笑。
此时蒸汽机的设计已然完善,她表示过不再接触外臣和朝堂,因而只得将全部的心思都花在儿子身上,这个深宫中唯一让她觉得温暖的只剩自己怀胎十月的孩子。
溪月皓对妃嫔的宠幸可谓虎头蛇尾,因着一时对探春的无法应对而接受流苏的款款风情后,又因探春对朝务的表态再次回到眼里心里只有一人的状态。
流苏封妃至今不过得到两次宠幸,玉儿虽说身体渐愈却是一次也没有,溪月皓自认是一位深爱妻子的好丈夫。
然而流苏有孕的消息传来时,他终究还是有些惊喜地,他的涵儿总算有了伴儿,不会觉得孤单了。
随口吩咐德保赏赐些补药珍奇,他便急着去了凤鸣殿愈探春分享这个好消息,同时也有心对妻子予以安抚。
看到对方如常地带着仍走不稳路的儿子嬉戏,温情的画面令他心里一松,快步走上前一把抱起溪月涵,欣喜地说道:
“涵儿,你就要有弟弟或者妹妹了,以后他(她)可以陪你玩了,开不开心啊涵儿?”
侍书站在他身后微微撇嘴,雪儿轻轻拉一下她的袖口示意她收敛些,探春似乎没看见两个丫头的表情和动作,一脸慈爱地望着儿子微笑着。
溪月涵并不懂得什么是弟弟妹妹,只是看见父皇如此高兴便依依呀呀地表示自己也很开心,又指着探春道:
“和妈妈……一起玩,开心……”
溪月皓欣喜地抱着儿子学探春在已渐枯黄的草地上席地而坐,欺身在妻子耳边柔声道:
“我们的儿子终于有伴儿了,不过我更希望和你再生个孩子,你……”
探春不待他说完,伸出纤细白皙的素手轻轻推开不断在耳边哈着热气的他,小声嗔道:
“怎么在儿子面前说这些?也不怕叫那两个丫头笑话。”
见她含羞带嗔的模样溪月皓心中更觉情动,故作轻佻地道:
“让她们笑话好了,等我为她们指了婚,还不知道谁笑话谁呢。”
侍书和雪儿闻言忙止住笑意,连声道:
“奴婢不敢,求陛下让奴婢留在娘娘身边罢。”
溪月皓得意地看一眼探春。后者无奈道:
“哪有你这样的皇上?拿这样的事情来威胁宫人,真是……”
溪月皓自得一笑,在爱妻颊边轻轻一吻,拉着不满一岁的儿子去看红叶,口中不忘高声招呼探春快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