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保听到皇后召见时。心中忽觉一阵清明,他觉得自己很清楚皇后召见所为何事,除了一丝淡淡的不安,他没有更多的惊惶。
整了整自己的衣衫,拂去肩上只是可能存在的灰尘,叮嘱了小太监陛下传唤时如何答复,他步履平稳地向凤鸣殿走去。
探春端坐在正殿上,讷敏引着他进了殿门,自己却退出殿外,又将门轻轻掩上了,空旷的大殿之中唯有高高在上的探春和一脸平静地德保,隔着殿内袅袅的熏香对视着。
探春嗤地一声轻笑,和颜悦色地指着旁边备好的椅子对他道:
“德公公,坐吧,我这凤鸣殿是出了名儿的不讲礼法,无论尊卑,上上下下打成一片。”
德保自然知道她所言不虚,这位皇后除了一些特殊的场合,连一声“本宫”也不会自称,堪称平易近下的典范。
他也不客气,依言向椅子上坐了。恭谨一礼道:
“不知娘娘召见老奴所为何事?”
探春笑了笑,心中十分欣赏他此刻的淡定,无论是他刚进门时自己端坐在上故作威严,还是此刻和颜悦色近似拉拢,都不曾让他的面上显露半分波澜。
她忽然很想看看德保听到自己下面的话会是什么表情,于是云淡风轻地吐出一句:
“令妹与公公你……倒是长得十分相像。”
尽管心中隐隐有所觉,听见此言德保心中仍是一凛,不觉便绷紧了一张千沟万壑的脸。见他抿唇不语,探春又补了一句:
“我有意为月云赐婚,正想听听你这位当舅舅的意思。”
话说到这里,德保已知对方掌握了自己全部底牌,妹妹和侄儿一直都是他心底最私密最柔软的角落,此时的他已无意再做任何徒劳地挣扎。
探春说完这两句话便不再言语,只定定地望着他,仿佛真的在等他这个做舅舅的对侄儿的婚事提出建议。
德保深吸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恭恭敬敬朝着高坐的探春拜伏下去,恭声道:
“老奴有罪,甘愿任凭娘娘发落,只求娘娘为老奴和家人守住这个秘密,保全韩氏的名声和月云的前程!”
探春安静地待他说完这番话,感慨万千地轻叹一声,缓声道:
“公公不必如此,你对陛下和我的忠心我从不怀疑,对于令妹夫妇能够冲破桎梏厮守一生,我更是既敬且佩……我只想知道一些事,一些你可以告诉我的事。”
德保略一迟疑。面上疑虑一闪即逝,却被探春敏锐地捕捉到,她恳切地保证道:
“公公放心,过去的事情我不会再追究,也不会告诉陛下,至于韩氏的隐私我更没兴趣拿来作为谈资与他人分享。”
德保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不再迟疑,叩首道:
“老奴所为不敢妄图月兑罪,娘娘便是告知陛下降罪于老奴,老奴也不会有半句怨言!娘娘肯保全韩氏,却是对老奴莫大的恩德,老奴所知定然无所遗漏,尽数直言!”
他再次深深拜倒,讲述起自己是如何被流苏叫道了彤云馆,以韩府声誉相要挟要他为敬妃做事,才说了几个字探春却抬手阻止道:
“公公坐下说吧。”
德保心中更是感动,他一把老骨头一辈子为奴为婢,早已落下一身的老毛病,这样长时间跪在地上却是难受,感念着探春的体谅,他颤颤巍巍扶着椅子站起来坐下。接着道:
“老奴并不清楚敬妃是如何得知这些的,当时她只说叫老奴随时跟她通些陛下的讯息,譬如他当日是否高兴之类,老奴想着她无非也就想争得些圣宠而已,也没有什么太过的要求,因而就答应了。”
探春点点头,这样买通皇帝身边的太监套取其情况一边知己知彼的招数,在历代后宫中实在是再普遍不过的,只是流苏既捏住了德保的七寸,又怎么可能单只要他坐这些呢?
果然,德保接着便沉声道:
“敬妃如今的身孕……上年的八月十七,那日陛下与娘娘生了些嫌隙,心中不快,她着人来问时老奴就如实说了,结果……她趁机yin*了陛下……老奴对不住娘娘!”
探春强抑住心底的凉意,流苏yin*自己的夫君并无不妥,真正令他难过的是那个口口声声视自己为唯一挚爱的男人那般轻易便被人yin*,让流苏毫不费力就得逞!
她摆摆手示意德保不必再提这件事,德保只得收拾自己的情绪,继续说:
“后来她开始让奴才替她在陛下面前说一些话,引导陛下查知了……”
他看一眼探春,想到妹妹和侄儿,终是毅然说道:
“查知了娘娘的身世……”
探春悚然动容,自己的怀疑果然是真的,只是……
“你说陛下已知道我的身世?可为何他却将此事瞒了下来?”
德保悠然叹息道:
“说来陛下对娘娘的心意还真是叫人感动,娘娘可还记得皎王爷那次出使天朝?其实出使只是幌子,暗地里查探娘娘的身世才是皎王爷真正的使命……”
原来他已知道这么久了,探春在心底感慨着,却听德保继续道:
“皎王爷一回来。陛下就全清楚了,他却让所有知情者守口如瓶,就连彤云馆那位也模不透陛下究竟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
德保自然隐去了贾府被抄一事,见探春面上不经意地露出感动之色,他感到心里微宽,自己总算为陛下和娘娘做了一点点事情,让娘娘体会到陛下的心意了。
他停了停,又说道:
“敬妃一计不成,又设计了玉嫔救驾一事,托玉嫔上位,来帮着他挑拨娘娘和陛下的关系,那日奏折上的毒粉是他让老奴洒上去的,玉嫔也知情,当时玉先生就在宫里,谁都清楚玉嫔不会有性命之虞。”
这件事探春早已猜到,此时也不说破,只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德保抿了抿唇,探春见了笑着自责道:
“我竟忘了让人给公公奉茶,是我疏忽了。”
说着唤进侍书为德保端上一杯香茗,德保谢了恩抿了一口,方才继续道:
“玉嫔怎么死的老奴却不清楚,不过就事后老奴言语间试探。当也是敬妃所为……”
探春却是已清楚那件事的前因后果,确实没他的首尾,既然他不清楚自己也没必要多说什么,又听他道:
“太子殿下和长公主那件事,老奴却肯定是她所为!”
探春听到关于儿子受伤的事,心中一震,忙追问:
“哦?你为何如此肯定?”
德保回忆着当日情形,缓缓说道:
“当日那名推秋千的宫人,出事前曾被敬妃叫走过,回来后老奴瞧着她就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后来发现她死在湖中,老奴特意去瞧了尸首,看那泡水的情形当是死去多时……”
探春略一思索,沉声道:
“你是说那将长公主和太子推落在地的宫人是别人假冒的?不……应该说是别人易容假扮的?”
德保神情凝重地点头道:
“正是!想来那时老奴觉得她看着奇怪,也是因为那假扮之人并不熟悉死者的一些神态和习惯罢。”
探春没有告诉他这些自己也早知了,甚至将计就计地为对方布下了一局棋,见德保再无更多的讯息能够透露,便道:
“公公来了这会子,陛下想必正找你呢,先回去罢,我承诺过的事情公公放心。”
德保也知溪月皓处离不得自己,虽仍不相信她会这般轻易放自己离去,却是在第一时间决定趁她改变主意前尽速离去为妙,忙辞了出来一径去了。
探春缓步踱出殿外,望着德保匆匆远去的背影,心里一阵一阵的茫然,她的确感念溪月皓瞒下自己的身世,有些话德保不说,她却能够隐隐猜到。
贾府被抄原就是在探春远嫁后不久的事情,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嫁给溪月皓转眼已是第四个年头,如今的大观园当是早已凋零了罢。
溪月皓之所以瞒下此事,无非是怕她知道家中的变故伤心,这份好意她感念于心,既然对方有心隐瞒她也没必要说破,成全了溪月皓对自己的爱护,也保全了侍书心底一个可资怀想的“家”。
只是,她再次真真切切地证实了流苏的作为,那个曾经纯真的女孩,究竟为了什么一步步走到现在的局面?仅仅因为她得知了静妃之事,痛恨自己被视作他人的影子?
探春承认这件事情对流苏来说算不得公平,她难以接受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为了一己私愤填进去玉儿的性命,要怎样的铁石心肠才下得去手啊?
她越是想下去越是觉得义愤难当,胸口处似乎燃了一团火,煎熬地她无法呼吸,侍书见她送走德保后神情沮丧,此时更是渐渐变得面带忿色。上前劝道:
“娘娘不值当为那起子小人怄气,进去歇着罢。”
探春点点头,深深吸气缓解心中的不忿,扶了侍书走回殿内,沉思片刻后她叫来讷敏,吩咐道:
“去瞧瞧陛下在做什么,就说我今儿亲自下厨,请陛下赏脸来凤鸣殿用膳。”
讷敏微微愕然地看她一眼,自玉嫔出事后娘娘和陛下心中多少有了嫌隙,娘娘已久未下厨为陛下做膳食了,今儿……
侍书一个爆栗敲在他头上,脆生生骂道:
“越活越回去了!娘娘吩咐了还不快去?也不知当初那伶俐劲儿是不是装出来的!”
讷敏“哎哟”一声捂着脑袋一溜小跑着去了,探春见了暗暗失笑,指尖无声地在侍书额前一点,似在说“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