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闭上,再睁开。历经世情深如大海的眸子瞬间清浅透明如一望见底的小溪,充满了十七岁少女的单纯和一丝浅浅的迷茫忧伤。
没有任何道具。
舒梅双脚并拢稳稳凌空坐着,手紧抱胸前的“行李”,头搁在“行李”上浅眠,眉心微皱,嘴角紧紧抿着,身体随着一种律动左右微微摇摆。
突然一个大幅度的倾斜,右脚就势踏出,上身被“行李”带得晃动不平,她站了起来,眼中带了点期盼,嘴角线条微微放松。甩甩头,发丝飞动,宛若有风。
擦了擦额角的汗,整理了一下散乱的鬓发,睃了一眼地下,她小心翼翼地一跳。落地不稳,踉跄一小步。抬起头,微驼背(背着“行李”),孩子似的懵懂张望——
“就是你了!”徐老头坐在一个九寸大的监视屏幕旁,猛地一拍大腿。
门口待试镜的演员们切切私语:
——你看见车了吗?
——你也看到了!(拍胸)我还以为自己出幻觉了呢。是不是大卡车。座位左右两排的那种?
——她怎么做到的?我要是她准摔到地上。
——没见人流汗了吗?我想她的肌肉控制能力一定特别强,可能练过体操吧。
徐老头当晚就扯着乔文正,絮絮地说:“……三十多岁演十几岁,这是个问题。化妆、服饰、灯光可以修饰外表上的不足,但眼神是很难骗人的。舒梅这点做得非常棒。我原以为她会主观去演‘小’,那只能让人感觉假。可她没有。短短两三分钟里,没说一句台词,单凭眼睛和肢体语言,她完整地展现了一个尚未踏入社会、羞涩内向的女孩对离家的忧愁和对未来前途的忐忑不安。了不得,真了不得。她的功底,我都有些看不透。这个人你从哪里找来的?她真的没学过戏也没拍过戏?”
“我人品好,撞上了。”乔文正得意地喝了一小口酒,扔了颗花生进嘴,豆大的眼眯成一条缝,边嚼边道:“眼红了吧?当初还想把人给涮下去,也不想想,我看上的人还能有错?不相信我,哼!”
“好好好,你牛!”徐老头无奈地认输,“你那个师弟到底什么时候来?后天就要照定妆照,难到要我们一大班人干等他不成?”
“急什么——不就是一个出场就挂的龙套么。到时他一定会出现的。”
同一时间,柔和的灯光下,水槽里的碗筷伴随着泡沫的消逝而逐渐恢复洁白,彭建军接过滴水的碗筷,用手上的布擦干摆平。
舒梅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打开冰箱,正待拿橙子榨果汁。彭建军停下手中的活,踌躇地说:“梅梅(厚脸皮跟李月娥叫),今天的炒花蛤很好吃。”
“我知道,那一盘都快被你一个人给干掉了,早知道就多炒一点”,舒梅将手伸进冰箱,“喜欢的话我教你家保姆。”
“她笨得很,哪里有你炒的好吃,斌斌和娟娟都不爱吃。”彭建军哝咕着。
舒梅用脚将冰箱门关上,一手托着三个金灿灿的大橙子,很自然地吩咐道:“帮我拿个勺子来,榨汁机用开水冲一下。”
彭建军熟门熟路地从碗柜里拿出短铁勺。
她接过勺子,低着头剥橙,短短的橙皮慢慢变成长条。
彭建军紧攥右手拳头,给自己打了打气——
“姑姑,姑姑,这道题我不会做。”柱子举着作业本“蹬蹬蹬”地跑进来,大半年下来,他对舒梅有着如同母亲一般的依恋。
跟随在后的李月娥一把拽住他,眉头皱起,不满地训斥道:“不是跟你说过——姑姑和叔叔在一起的时候不要来打搅吗?”。
“哥哥姐姐只顾和妹妹们玩。都不理我!特别是大头哥哥,还捏我的脸!”柱子撅起小嘴,鼓起包子脸。
彭建军有些尴尬地对李月娥笑道:“没事,我正好洗完碗了。”
“会用榨汁机吗?”。舒梅剥好了最后一个橙子。
“哦,会,会的。”
“那你来榨果汁吧。今晚吃的多是肉,得补点维生素C。”舒梅擦擦手,蹲,安抚地模了模小侄子的小脑袋,“走,回房间姑姑教你。”
柱子连忙拉住她的小指头。
李月娥抱歉地看着彭建军。
彭建军嘴角微翕,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那句“我想买房子,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给吞了回去。现在舒梅是公众人物,还是买好了再让她看吧,反正附近的房子就那么两三套。
上面二楼宝宝的房间,安安好奇地用手指戳大头:“大头哥哥,为什么我们在这里这么久,哥哥还不来捉宝宝?”
面对安安天真无邪充满求知欲的黑眼睛,大头一时纠结——要不要撒谎呢?对小孩子撒谎好像有点不大男人。老妹啊老妹,哥可是为了你才——
“笨!哥哥是捉姐姐去了。然后姐姐当鬼来捉我们。”静好鄙视地瞥了安安一眼。衣柜里光线暗暗的,白瓷脸上两只黑墨似的眼睛颜色深浅不一,看上去有点诡异。“大头哥哥,哥哥抓到姐姐也会玩亲亲吗?”。
大头心中有鬼,正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闻言豆大的汗都下来了——若宝宝们把这问题拿去问吴凡,下次散打对练自己就没那么好过关了——也不知道舒妈妈给那臭小子吃了什么,明明我大两岁,壮那么多。还高半个头,力气却没他的大。咽了咽口水,干巴巴地笑道:“为什么宝宝会认为哥哥和姐姐会亲亲呢?”
“因为哥哥每次捉到宝宝,都会跟宝宝玩亲亲。”静好理所当然地回答。
“我也是,我也是”,安安兴奋地挥舞着爪爪,“哥哥很香,不过还是妈妈最香,婆婆不太香,嘴巴臭,妹妹只有一点点香,大头哥哥臭臭臭!”
静好不乐意了,“姐姐也臭臭的,整天在花园玩泥巴。宝宝(我)很香,妈妈和哥哥最喜欢亲宝宝(我)了。”
“不对,是喜欢亲宝宝(我)!”
“亲宝宝(我)!”
“亲宝宝(我)!”
“宝宝(我)!”
“宝宝(我)!”
两姐妹拗上了,像斗鸡一样瞪着对方,一边的大头已经听成了蚊圈眼。
三楼的露台。
月光如水银般挥洒而下,勾勒出一个精致的剪影。高挺的鼻梁,完美弧度的性感嘴唇,元宝似的耳朵,梦幻般的美少年高挑单薄的身躯开始有了一点点厚度。
每个女孩都曾经做个这一类的梦:骑白马的王子,拥有一双能放射X光的眼睛。透过灰扑扑平凡的表象,看到自己与众不同的特质,然后亲手为自己穿上水晶鞋。
对彭娟来说,钢琴和白马之间是可以划等号的。望着吴凡如满载银河散落碎星的眼,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
夜风吹来,隐隐带着栀子花的暗香。
“怎么不躲?跟宝宝们玩累了?”声音还带点着变声期的嘶哑,却让情窦暗结的少女耳梢微红,心扑通扑通地快速跳动。
吴凡望着已有起伏曲线的少女,察觉空气中微妙的气息,表情凝固了一下。匆匆道:“我去捉人。”话音刚落,抬脚欲走。
“吴凡哥哥,你别走,我有话要对你说!”彭娟终于鼓足勇气,不顾女孩应有的矜持,月兑口而出。
吴凡顿足。
“吴凡哥哥,你要去维也纳对不对?那个,老师说我小提琴拉得挺好的。爸爸说要是能拿到市级的奖,也送我到国外留学……”像是打开某个开关,彭娟一迭声道。可在心里憋了很久的那句始终不够勇气说出来,她涨红脸,绞着手指头,眼睛在地下乱瞄,期期艾艾地说:“听说国外的女孩都很开放,你会不会——”
“我不会喜欢国外的女孩子”,彭娟的笑容刚挂到嘴边,吴凡接着说:“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很明显,这个人不是她。彭娟带着似笑似哭的怪异神情,垂死挣扎地、抖索地、小声地问道:“是新转来的严妮吗?”。
四下寂静无声,风又吹起,树叶哗啦啦地响。
沉默半响,吴凡自嘲地勾起嘴角,一字一句缓缓道:“不,是一个你不认识的人。”
心碎成片片的少女捂着脸跑下楼。
吴凡叠起脚,背依靠在墙,习惯性的朝裤袋模去,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买的烟都被大头以各种名义搜刮走了,清俊的脸庞浮起一抹苦笑。
放空思绪,又在露台吹了一阵风,吴凡才下楼。不出所料,大头没等他就回学校——大概为妹妹不平吧。他刚掏出自行车钥匙,舒梅扶住门把手,向他招手道:“凡凡,跟妈妈来。”
舒梅将儿子带到宝宝房间的对面房间。
明亮的玻璃墙,柔和的床头灯,简洁的床垫,软绵绵的大床。独立的卫浴,一整面丝质帘子代替了墙,一种无比清透的亮光从角落里一架钢琴中的劳斯莱斯——贝森多夫表面的黑漆折射出来。
吴凡原本黯淡的眼眸骤然明亮起来,转头看着舒梅,不知所措地说:“妈,这,这是~”
舒梅没回答他的问题,肃容道:“凡凡,我都大头听说了,你在学校天天背单词、练琴,睡眠不足六小时,对不对?课业要紧,身体更重要。如果你这么不爱惜身体,妈妈宁愿不让你出去。”语气很是严厉。
“妈妈,我,我有点害怕。”吴凡有些沮丧地低下头。
舒梅柔柔一笑,握住儿子的手,“妈妈也怕,怕凡凡出去会冷到了,饿着了,交不到朋友,被人骗,被人欺负,被人yin*到一些不好的地方,遇到不好的事”,她抚开儿子额前的碎发,“妈妈多么想护着你一辈子。可是,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妈妈不能代替你过。你看,现在你的手都可以包住妈**手了——你已经长大,要开始走自己的路,靠自己的努力,创造自己想过的生活。”
吴凡的眼睛有些模糊。
“钢琴买了,妈妈也跟学校的领导谈过了,这段时间你可以不上课,在家里好好复习。但过不久妈妈要到外地拍戏。婆婆年纪大,宝宝们还太小,凡凡,你可以在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好好地照顾她们吗?”。
吴凡使劲点头。
舒梅从脖子取下一根红绳串着的钥匙,踮着脚尖帮儿子戴上,眨眨眼,“凡凡大了,肯定有很多不想让人知道的小秘密。这是你房间的钥匙,唯一的一把。玛利亚来打扫时一定要先把东西收好哦。”
细长条的金属物体贴在胸前,冷冰冰的,却奇异温暖了少年的心。吴凡无端地想起爷爷书房那张一翻身就掉地上的折叠床,拽住舒梅的衣角,带着鼻音,有些任性地说:“妈妈,今天别去妹妹那里,给我讲故事好吗?我很久没听你讲故事了。”
照定妆照那天,舒梅在化妆间见到了所有主要演员。
和她演对手戏的大智,是近来声名鹊起的实力派男演员,五官硬朗,两道浓浓的眉毛很有特色,代表着男人的坚毅,笑起来又有点坏坏的,加结实宽厚的性感身材,浑身散发着成熟阳刚的气息。
定下的演员年龄基本都在二十五岁以上,接过一两部戏,有比较丰富的实战经验,除了演女三号的艾艾。艾艾人如其名,乌黑的长发瀑布般倾泻在脑后,花瓣般的嘴唇微微翘起,闪现出几分少女的稚气可爱。
不管认识不认识,大家都热情地介绍和自我介绍,小小的化装间一时闹哄哄的。
突然间,大家安静下来,视线投向同一个点,不是进来的乔文正,而是跟在他后面进来的那个男人。
肥大的旧草绿裤子,泛黄的白衬衫,貌似汉奸的偏分头,这一切让人猥琐落魄的打扮上了那个男人的身却奇迹地染上水墨般的怀旧色调,有种含蓄疏淡朴素的美。一米八的个子站在一米八五的大智身边,不但不会显得弱势,身上那种浓浓的书卷气,温文尔雅的面庞反而把大智显得野蛮粗犷。
“是他!”舒梅的瞳孔猛的缩成一团。仿佛有感应似的,男人稍稍怔愣了一下,但是很快朝她点点头,露出春风般的微笑,轻声道:“你好,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