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山了,天还很亮。
这是一个很简陋的县招待所。并不那么规范化、现代化,租出的房间里只有铁床、暖水壶和便宜的拖鞋。
院子里有几棵几十年的老桂树,树干不粗,但枝繁叶茂,葱葱郁郁。窗户一开,翠绿逼人,间夹浅黄的星星点点。傍晚时分,着蓝衣的女服务员提着小竹篮采摘满树浅黄的小骨朵,还有人轻摇树干,然后收拾树下薄薄一层雪样细碎的花,又或者在树下倒放把伞,用长长地竹竿敲一敲,碎花如阵雨般纷纷飘落进伞里。
房间里的灯亮了,敲了几下都没人出来开门。
或许不在里面……
吴鉴之这样想着,打算站在门口等舒梅回来。衣角刚触到走廊对面暗黄的墙上,门就开了。
他上前两步。
舒梅用手扶住门,露出半边身子。她似乎刚洗完头,两颊泛红,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黑亮的发丝滴落到淡青色软纱质地的睡衣上,淡雅淑静中又多了几分灵动。
一股静谧而甜蜜的香气迎面侵来。“好香。”吴鉴之不由抽动了一下鼻翼。
“哈哈,鼻子真灵。我做了桂花糖。”舒梅把门打开没关,将人请进来。
和自己的房间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布置,只多了一张瘸腿的大圆桌。桌下垫着截砖,桌上瓶瓶罐罐,中间一张旧报纸上几小撮小米样的浅黄颗粒。
舒梅显然心情极好,不待他开口便问道:“我做了很多,你要不要一瓶?不过不能马上吃,得先放一两个月等桂花味道透出来才行。”
“那你还做那么多?”
“这里的桂花开得好,又香又大。”舒梅把纱窗打开,倒了杯白开水搁在桌子边,“街上卖的桂花糖是白糖做的。我妈她年纪大了,跟安安静好一样喜欢吃甜食。刚好手头有从老乡那弄的野蜂蜜。我就跟人家服务员要了点桂花,就拿蜂蜜做桂花糖。代替白糖来包包子、煮糖水或甜品都挺好的,营养丰富,还能治便秘。”
“有你这个女儿,你妈妈一定会感到很欣慰。”吴鉴之看着桌子上的瓶瓶罐罐,眼里闪过落寞。
“对了,你是想找我对一下明天的戏吗?”。舒梅迅速转移话题,“我觉得没什么必要,才两句话,直接演就好了。而且我还蛮喜欢这个新改动的。虽说素贞的形象意义在于代表传统中华女子的贤良淑德、从一而终,但毕竟人能有多种而不是单一的选择才能体现社会文明的进步和人们在观念的上的改变。”
“我找你是为了更重要的事”,吴鉴之的神情端凝起来,“你知道血族吗?”。
血族,这是哪跟哪?在现世,非神非魔非人的“血族”早已式微。他们的身体不仅被病毒侵蚀变成活死人,灵魂也因被腐蚀而随着身体的死亡消散。无**回,还要受“父亲”的掌控。只有那些急于速成力量又不肯下苦功的人才会选择成为“血族”。
“……好像分中立的秘党和反人类的魔宴。”舒梅按照这个世界的说法,含含糊糊地说。
吴鉴之揉揉眉心,就手喝了一小口水,“有个叫杰克的迈卡维血族——※not;”
“就是那个每个成员都至少患有一种精神疾病,血液受到诅咒,经常被突如其来的和莫名其妙幻觉支配的迈卡维?”
“对,天才和神经病只有一线之差——迈卡维成员在癫狂的背后,往往有着过人的洞察力,甚至是智慧。那个叫杰克的生化狂人如果没被初拥,或许会成为第一个获得诺贝尔生物学奖的华裔。但他实在太疯狂了,自‘伯爵父亲’死后就肆无忌惮地进行所谓永恒生命的研究,不仅拿人类,甚至拿同族做活体实验,连当初庇护他的魔宴也无法容忍,下达追杀令。最近他潜逃到香江。我们布了一个局,可惜功败垂成,”吴鉴之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担心,“杰克受了重伤。普通人的血没什么作用,但像我们这些气血旺盛的修道者的血对他来言就是大补丹。当然,你的身手足以应对。但我提醒你一个情况——他初拥前智商超过两百。而且不像老派血族那样排斥大火力武器。”顿了顿,“你在香江好像没有夜间戏。要不这样,我给剧组安排好住处,天黑你不要出去?”
舒梅微微颌首。她能感觉到吴鉴之的好意。
新增的戏一拍完,廖导就忍不住在晚上的时间不停回放拍好的录像。徐老头答应这部分的后期剪辑全部交给他。他必须在总长几十个小时的录像中剪出六十分钟左右的样片。
高高低低的芦苇丛,不停晃动的场景,跪地求饶的人脸上满是鲜血和恐惧,除了强烈的心跳节奏外没有任何声音。直到人缓缓倒下,瞳孔放大……
这一段是主观视角加手持摄像,力求真实感,接下来是正常拍摄。
突然间风声、民兵的脚步声、猎犬的喘气声如潮水般一起涌来。镜头里出现付炳良带着残存杀意,惊惶失措的脸。他手里握着一块石头,凸起的尖端微微暗红。
梁素贞盖着全哥的军大衣一动不动地躺床上,双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付炳良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跪倒在床前,沾血的双手紧攥住她的一只手。
梁素贞若有所觉,眼泪无声无息地顺腮流下。
付炳良马上松开手,用手背试图帮她擦眼泪,笨拙地说:“别哭,哭了就不好看了。”
血水混着泪水,印在了梁素贞的脸上。
付炳良眉宇间的惶恐渐渐褪去,眼神坚定起来。他走到门口,回头留恋地看了一眼,声音轻轻的,仿佛在呢喃:“素贞,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付炳良去自首了,但他不愿说出杀人的原因,最终判了个过失杀人罪。刑期二十年。被押送前他带着镣铐对来做证的全哥说:“别告诉大家,特别是素贞,就说我回城了。”
镜头一转。
里屋门被打开,两个上身一丝不挂的男人走了出来。付炳良一愣,还在懵懂中,便被一把推搡到那间看上去昏暗的房间。屋里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几个文件柜,一个年轻的警官。
“有没有传染病?”
“没有。”
“月兑衣服!”年轻警官对着墙角怒了努嘴,“双手抱头蹲在那里”
付炳良嘴唇煞白,光着身子(桌子挡着)靠着墙角蹲好。
这一刻是对一个人尊严的最大打击,告诉你从此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至少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一切有关人所能享受的权利都将被剥夺,从尊严开始。
镜头再转。
到处都是四四方方的铁窗,视觉感官压抑而扭曲。
剃了光头的付炳良一副文弱书生模样,因此受到老犯人们的欺负:
“观音滴水”——一盆接着一盆的冷水兜头泼来;
“吃鸡脚”——被每人用力地打一拳;
“住酒店”——睡厕所;
“喝啤酒”——喝肥皂水;
当仓头(监仓大哥)把肥皂水换成尿时,付炳良在两人的压制下暴起,朝着仓头死命地拳打脚踢。当头被闻讯过来的管教按倒,他充血的双眼像狼一样死死地盯着瘫倒在地的仓头,兽性在短短的十几秒内完全盖过人性。
付炳良被关了禁闭。长宽高只有一米,完全封闭的小房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睡更睡不下,周围一片漆黑,连寂静都有声音。
禁闭之后没人敢惹他,但也没人搭理他。
“编号XX13,有人探监。”
“编号XX47。有人探监。”
……
只有编号XXXX没有人叫。
回来的人兴奋得手舞足蹈。付炳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呆在角落写在本子上写东西,借助文字的宣泄忘掉的苦累和精神的痛苦。
风从小窗户里吹来,本子哗啦啦地翻开,每一页的开头都是:素贞,你好。
监狱里日复一日的阴暗无光。付炳良的胡子慢慢长长,有了所谓的江湖地位,身后开始跟着一个小胖墩。
过年加菜,两菜一汤,有肉有蛋。一片欢呼声。监狱的伙食都是一个菜,每天不是大白菜煮自来水,就是白豆腐加点辣。一星期一顿荤,就是一块大肥肉。
“编号XXXX,你的信。”从小窗口递来一封开过的棕色信件。付炳良捧着碗没有反应。小胖墩接过,颠颠地捧到付炳良面前。“良哥,你的信。”
一块肉从嘴里掉落,付炳良满脸的不敢置信,眼睛发出光来。放下碗,抖着手把信展开。贪婪地,一目十行地巡视。
信是全哥写的。里面写了很多琐碎的小事,页尾有涂改的痕迹,但“素贞和志成结婚”一句依然清晰可见。
付炳良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鸣,把信撕成两半。他知道会总有这么一天的,可是他宁愿不知道。
房里的人噤若寒蝉,个个不敢动弹。
屈膝抱着一团的付炳良慢慢地僵硬地将脚边的纸片拾起,映着冷清黯淡的月光,用饭粒将信重新粘在一起。木板地上,堆得尖尖的碗里,依稀有口缺了一块的肉。
“麻痹的,辛辛苦苦织了一年的渔网,指甲都断了,就挣那么百来块钱。那个‘糖医生’还是开糖水,只加了一盒硫磺膏。”小胖墩翘着用草纸包着的食指,龇牙咧嘴地抱怨道。
地上一堆一堆的麻绳,付炳良飞快地用竹针穿针走线,头也不抬地说:“去小卖部买瓶紫药水,钱我出。”
“那地儿就是杀人不见血的黑店。一瓶紫药水,五毛钱,得织近一个星期的网。良哥你还要买本子——”
“不买了,你拿去用吧。”
因为表现特别突出,付炳良提前六年释放。出狱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向全哥打听素贞的住址。
“都过了十几年了,你去作什么?”电话那边说。
“我就是想见素贞一面。”他只想看她过得好不好。
付炳良揣着全哥给的地址找到一栋小院子。
见面之前,他去了趟国营商场。
服务员斜眼看这个穿得跟流浪汉一样的男人,高声道:“别模!这衣服可是很贵的。你买得起么?!”
“找工作也要一身体面的。”付炳良自言自语道,从衣兜里掏出一沓不太厚的钱。
当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再度来到这个院子,看见一个小女孩一手拉着梁素贞,一手拉着林志成。蹦蹦跳跳地走了出来。
他站在树荫下,嘴角微翕,嘴唇抖动,最终还是没有喊,眼睁睁地望着一家三口从视线里消失。
因为有案底,付炳良被一家又一家的单位拒绝。当他再度垂头丧气地从一家招聘洗碗工的小饭店走出后,不得不沦落到街头。
一个空罐子咕噜噜地落在脚下。
“兄弟,你可以把脚挪一下吗?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背着蛇皮袋的拾荒者。
付炳良的眼睛亮起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