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娘的话语之后,白喜凤便似带了心事一般,再也坐不住了,黑着脸,匆匆地喝了几口茶,便起身离去了。
我直觉感到白喜凤是不会听进五娘的劝告的,她对孩子的渴望,在最炽烈的时候曾经转化为恶毒的怨念,我尚在襁褓中时,她来看我时在我脸上留下的那狠狠一掐,到现在还让我记忆犹新。
果不其然,当天下午,我的想法就得到了证实,并且,是用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
这天是大暑,一年之中最为炎热的时候,我穿了一身清凉的翠绿夏衫子,同色撒花的短裙子,袖子卷得高高的,如同往常一样,垫着石块从乐府后院一个偏僻处的矮墙翻越过去,纵身一跳,稳稳当当地落在墙外厚实的草堆之中。
这是我经过许多次考察之后,最终确定的最佳路线。这条路线既安全,又隐蔽,可以绕过所有人的视线,顺利地到达祠堂。
正午时分,祠堂外除了炽热的风,什么也没有。确信里面并没有人之后,我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攀上香台,从文殊菩萨小像的底座下,掏出一本书来。
这是一本暗黄的书,因为年代久远,封面月兑落,并不知道书名是什么。这本书是我某日在吉庆街溜达时,眼睁睁看着一个卖书的小贩从书箱里拣出来丢掉的。我本能地赶了几步,捡起这本书,字是艰涩的繁体,又没有标点符号,对我这样的人来说,简直如天书一般,可我还是收了起来,只是不能拿回住处,五娘是不会接受我已然认字的事实的。我只有将它藏到了祠堂里。
我的,每当我睡不着的时候,就把这本书拿出来翻翻,应该很快就能入睡了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躺在蒲团上,打开了这本书,皱着眉头看了半天,好容易在心中断出标点符号,吃力地将看到的几行字读了出来:“吾心无鬼,鬼何以侵之,吾心无邪,邪何以扰之,吾心无魔,魔何以袭之……祝由之术,亘古有之……而至今已入邪道矣……”
我看得有趣,不由笑了起来,书虽然破,讲的道理却是不破。只是这祝由之术,囊括符咒禁禳,博大精深,从《黄帝内经》开始便在民间广为流传,怎么被写书的人批成了歪门邪道?
于是来了兴致,慢慢往下看,但毕竟碍着古文的艰涩,而自己能力太有限,渐渐地觉得读不下去,想要囫囵吞枣地大致了解,更是不可能。正想放弃时,却看到“施术者须心怀坦荡,凛然无邪”这样一句话,想到它和那句著名的“欲练此功,必先自宫”的句式相仿,才猛然醒悟,原来这书竟然是一本教程,用专业术语说,是一本秘笈。
我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捡到秘笈这种小概率的事情竟然会被我遇到,这到底预示着什么还很难说,不过,从这个写书人狂妄自大的语气看来,这多半是一本没什么内涵的废书,就像穿越之前那些“营销秘笈”,“企划宝典”一般,遍地开花,却一无是处。
这个想法确定之后,我将这本书压到蒲团下面,垫高了当枕头,脑子还在回想书中那些看不懂的话,却听到远远地传来脚步声,很细碎,是女子特有的,却相当急促。
这不是第一次了,我已经形成条件反射,很快地从蒲团上跳起来,躲到观音身后,临走时还没忘了揣上那本破烂秘笈。
又是一个来求子的乐府女眷吧,我想,来祠堂的人,多半如是。
当我看到白喜凤那张惨白的脸出现在烟雾缭绕中时,我并不吃惊。她本就是此间的常客,而且,我本就不信她会死心的。
和往常不同的是,她一进来,便死死地盯着观音像看。我浑身发毛。如果不是一再确认自己藏匿得很好,我甚至认为她的目光已经渗透了神像,直接射到了我的身上。
即使她现下就这样盯着我,我想我也能理解。
爱之深,怨之切,因为自己得不到,所以对别人所拥有的就会相当嫉恨,这是典型的情感缺失带来的心理失态,每个人都多少会有的情绪,只是白喜凤表现得更为突出一点。
正因为如此,我可以理解她为什么一直看我不顺眼,事实上,任何一个孩子出现在她面前,都会给她带来负面情绪,比如,乐钰。
我已经看到乐钰站在了祠堂门口,他的脸蛋被烈日灼得红扑扑,不知是从何处疯玩了钻出来的,脑门上还带了津津的汗意,扒着祠堂的门框,探头探脑地往里看,乌溜溜的眼睛带着好奇,扫过祠堂里的角落,像是为着寻找什么东西一般,最后才落到大活人白喜凤身上,显出一脸无趣的样子。
因为没弄出什么动静,白喜凤并没有看见她。
她兀自站在那儿,身体笔挺僵直,目光里充满了悲愤和怨恨,良久,忽然如木头桩子一般,突兀而沉重地跪下,声音极其凄凉。
我相信她是没哭,因为不曾看到她的眼泪,可她声音中含着的那股森然的悲凉气,直叫人浑身彻寒,而这样,方能领会她痛苦的万分之一。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您高高在上,洞察人间疾苦,可为什么,我的疾苦您就一直看不到?我的痛苦还不深吗?每天都如在阿鼻地狱一般,周身火烧火燎。我每天早晚三遍香,晨昏大拜八十一叩首,难道我不够虔诚吗?如果这还不够,那我这就表决心给您看!”
乐钰显是没料到白喜凤会忽然爆发出这样激烈的怨诉,脸上带了吃惊,吐了吐舌头,转身便走,蹑手蹑脚的,带了小孩子夸张的做贼的方式,看起来十分滑稽。
然而,就在这当儿,祠堂中骤然有寒光一闪,和着白亮的日光,竟有浓烈的杀气随之生出。我吃了一惊,目光从乐钰转到白喜凤身上,却见她手上捏着一把不知从何处掏出的匕首,比在左手手腕上,不假思索地划下一刀,颓然倒在地上。
立时有殷红的鲜血从她的伤口汩汩而出,如同邪恶的溪流般,迅速将她干瘦的手腕染上一层凄艳的颜色。
状况是在一瞬间发生,我还没反应过来,乐钰已经从外面冲了进来,一把扶住瘫软的白喜凤,大声叫着:“白姨娘,白姨娘!白姨娘,你杀自己做什么?”
白喜凤吃了一惊,却是一脸恐慌地将乐钰推开,仿佛乐钰的出现给她带了了无尽的灾祸一般,她竟然开始剧烈地哆嗦起来。
乐钰被她一把推dao在地,怔忪了半晌,却仍挣扎着爬了起来,重新扑过去揽住白喜凤:“白姨娘,你怎么了?你要是走不动,我这就去找大夫来给你瞧瞧!”
“不用你多管闲事!若你敢让别人来看我的好戏,我决不饶你!”
白喜凤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手里胡乱挥舞着刀子,直向乐钰刺过去。乐钰来一时来不及闪躲,竟在手臂上生生挨了一刀。他薄薄的衣袖顿时便被血染红了一大片,血迹迅速蔓延开来。
这一刀像是拼尽剩余的全部力气,白喜凤手中的刀子无力滑落,人也倒了下去。
而遭遇这样惊变的乐钰,如傻了一般,不知道叫,也不知道哭,只是怔怔在坐在那里,看着双目紧闭的白喜凤。
我从香台上跳了下来,乐钰看见我,竟然惊喜起来:“我就知道你鬼在这里!我就知道!”
“傻子。”我没理会他的大呼小叫,径直从香炉里捧了一把燃尽的香灰,撒在他的伤口上,又粗略地撒了一些在白喜凤的胳膊上,叮嘱乐钰道:“你站在这里别动,我去叫人。你别和任何人说我是躲在这里,千万不要,听见没?”
乐钰眨了眨眼睛,想了一会,虽然仍带着困惑,却还是点了点头:“我是你哥哥,我让你一回好了。”
此刻隔得近了,我才看见他额头上的一条伤疤,如粉色的小龙一般,赫然盘桓其上。这道伤痕是因为我而留下的,霎时只觉得一阵内疚。
“快去啊,白姨娘和我,还等着你救命呢。”他似乎是不太适应我这种友好的态度,冲我眨了眨眼,精致的鼻头微微皱起,如水池上被吹皱的波澜一般。
我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冲出了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