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柳絮轻扬的春天,四月流光的雁安。
乐府祠堂前人来人往,香火鼎盛,我跪在蒲团上,手中焚香,身边是一脸虔诚的善男信女,他们眼望香案,目光真诚恳切,口中念念有词。
祠堂中最大的神像是观音,我却知他们所拜的,并不是观音,而是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童子。
心中默默祝祷之后,我将手中三支香安稳地插入香炉中。祠堂依旧是那个祠堂,观音依然是那尊观音,所有的陈设也都一般无二,只是,墙上多了许多颜色纷呈、形状各异的锦旗。
透过观音与莲花座间的缝隙,与十年前的自己遥遥相望,我仿佛看见幼小的自己黝黑的瞳孔,穿过这小小的缝隙,无限悲悯地望着神坛下吐露心事的众人。
十年前,一个志得意满的外乡人,风尘仆仆地从外地赶来,在乐府祠堂的杉木墙壁上,挂上了一面鲜艳的锦旗,上面用端正的小楷,以耀眼的金泥墨书了满满一面,内容我已记不清了,大致类似后世的感谢信吧。
这个外乡人,就是当日曾在观音座下痛哭流涕痛不欲生的那个异性癖的男子,只是再见他时,他脸上已经一扫当初的阴霾。从锦旗上书写的内容来看,他已经按照我提供的方法,通过自己的努力,破除了困扰了他小半生的阴影。
许多人围着他,听他诉说“息心童子”的神迹,他也非常乐于向众人宣传我的“神明”,他很聪明地把自己的易性癖改成了“体生恶疮”,又把我交代的方法擅自改成了“专治恶疮的绝世奇方”,但讲的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周围的听众听得也是相当入神,脸上呈现出惊讶、赞叹的表情。尤其是当他们听说祠堂里的童子还说开口说话时,脸上的表情之复杂,已经无法用笔墨来形容。
我就站在人群里,有点好笑地注视着这个容光焕发的男人,他大概想不到,他拼命称颂鼓吹的那个童子,此刻就肉眼凡胎地站在他眼皮子底下吧。
在为他高兴之余,我只把这件事当成了我人生中的小小插曲,从来不曾想到我的生活会因此而发生巨大变化。
来祠堂的人越来越多,再也不仅是局限于乐府的那几个人,起初乐少甫,也即我爹,很不乐见这样的情况,几次下禁令,甚至设了守卫,禁止外人出入祠堂。
但是,民意如潮,不可断绝,最终,面对愤懑的信徒,乐少甫选择了听之任之。
当然,这其中也有我推波助澜的作用。第一次从别人那里得到酬劳,为五娘打造了一副精致的银镯子,那时她因清楚自己不能生育的命运,已经开始变得郁郁寡欢。而来自于我的生日礼物,换取了她脸上不可多得的一丝笑容。
那时,我便对自己说,为了五娘的笑容,我要多多地赚取银子,最后带她离开这阴郁的乐府,带她去外面的快活人间。
所以,我一次次地铤而走险,躲藏在观音后,尽心竭力为前来咨询的人们解除烦恼,排除心中阴翳。
既然带了自己的目的,我便很难做到纯善。
若来人没有奉上银子的意思,即便他们为祠堂供上再好的檀香,再多的香油,我也只是保持缄默,让他们难见神迹。
慢慢的,人们开始变得自觉,在向我求助之前,都会事先奉上银两。富人,十两百两,穷人,一文两文,不论多少,只要有钱,我不计较。
可是,没等到我攒够带五娘远走高飞的钱,她就在郁郁寡欢之中染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内虚之症,缠mian病榻半年多,在一个黯淡无光的黄昏,拉着我的手,含恨辞世。
我半跪在她的床前,想起她往日鲜活的容颜,泪落纷纷。
那日,无意间从丫鬟口中得知真相后,五娘与白喜凤一道,请了雁安最富盛名的香料坊的大师傅,来鉴定乐府安息香的成分。
大师傅只放到鼻下嗅了一下,便大惊失色:你们闻见的是香料,我闻见的却只是药味,从来没见过这么邪门的安息香!
此话一出,两个女人一直飘忽忐忑的心,便正式如坠入深渊般,落地,摔碎,成粉末。
白喜凤面无人色,直如失心了一般,口中喃喃道:我当日流产,便是因为她逼着我喝下了红花。我为她保守这个见不得人的秘密这么多年,她却从未对我有过仁慈之心!
五娘震惊非常,问白喜凤:二姐,为何从未听你提过?你为什么要受她这等折辱?
白喜凤潸然泪下:只因当日我娘家蒙难,见责于朝廷,而她焦家是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为了救我爹爹出囹圄,我不得不答应她。
五娘的下唇当场咬出血来,连一旁的大师傅也是听得义愤填膺,再加之,五娘许于他重金,最终,他去了乐府,当着我爹,当着阖府上下,说出了这个真相。
我爹雷霆震怒,当即下了休书,只是休的不是白喜凤,而是焦宝枝。
在所有女人的出离愤怒的眼泪,撕心裂肺的质问中,焦宝枝终于承认,自己因为多年不育,又害怕自己当家主母的位置受到偏方的振撼,所以才会有此歹计。
她的解释,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只是一时的心魔作祟。
可是旁人付出的,却是一生一世的代价,永远无法弥补的痛苦。
焦宝枝不但承认了自己罪责,还将看似无辜的安歆供了出来。人到了不能自保的危急关头,为了减轻自己罪责,或者出于“我不得好,你也休想独善其身”的心理,什么主仆恩情,什么姐妹情深,都顾不上了。
更何况,随着安歆连生两子,在乐府地位的急速飙升,焦宝枝早已经对她这个当日的陪嫁丫头恨之入骨了。
原来,安歆自始至终,都是知道这个秘密的。
甚至,连这个主意,都是当年还是丫鬟的她,亲自提供给焦宝枝的。
正因为把握了焦宝枝的这个把柄,安歆才能在后来的那些年,一直不怎么把她昔日的主人放在眼里。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安歆的下场,甚至比焦宝枝还要惨。焦宝枝终因娘家势大,最后只是被下休书,逐出乐府,安歆却被拖入密室,动以私刑,杖责至瘫痪。
若不是顾忌着她还有两个儿子,她只怕当日就会死在血淋淋的竹板之下。
虽则没有死,却也跟死了差不多。痊愈之后,她以罪人之身,被囚禁在乐府别院,小儿子也被生生夺去,交给旁的姨娘看管。
而被牵连的这些无辜之人呢?
也好不到哪里去。
白喜凤心如死灰,不顾他人相劝,执意做了佛门俗家弟子,虽然身子还依托在这乐府中,可是终日青灯古佛相伴,吃斋念经,心已不在红尘内。
而五娘,她在极端的时间内,迅速消沉至形销骨立,纵使我爹对她千般抚慰,万般照拂,也没能挽回她迅速消逝的年轻生命。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甚至顶着她怀疑的眼神,完全抛却自己作为孩童的身份,以同龄人的语气和口吻,企图为她解开心头的结。
可是,她是多么倔强的女子,她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看似最温柔的人,却有着最孤独的心。她的心上,设了重重的防护,坚硬顽强,我扎不进去。
我驱除了那么多人心头的魔,却独独拂不去她心头的尘埃。
终于,在那个黄昏,她狠心离去,留下我一人在这茫茫的人世间,形与影相吊。
在我的生母章如兰弃世之后,我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
既然拯救不了,那就逃离。
我告诉自己,要离开乐府,一定要离开。
这里太多阴郁的往事,太多悲伤的回忆,太多令我恻然的情和景。
我要赚钱,要赚钱。
我继续用我息心童子的身份赚钱,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已经长得那么大,以至于观音像后那个小小的藏身之所,再也不能为我提供安全的庇护了。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离开乐府的。
我现在十五岁。在秀水街居住,已经有小半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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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为过渡章。卡了半个月,终于钻出瓶颈了,抹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