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居,品香寓众多厢房之一。
黑漆描金合huan床,红绡联珠销魂帐,只是帐里的锦被,却纹丝未动。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两人对坐在檀木八仙桌旁:女的便是品香寓有名的牡丹姑娘——此刻的身份是“妩媚”,正兀自托着香腮走神。
桌上七碟八碗,颇多精巧美食,时令蔬果,却备受冷落,似乎一筷子也没动过。唯有那盛满了琥珀酒的青花白瓷小酒瓶,被这男子牢牢把在手里,一杯接一杯,如喝水一般,不知道已经喝了多少瓶了。
牡丹在青楼中已经十余载,久经风月,什么古怪的人都见过,眼前这个男子就是一个。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风liu文人,来品香寓的人,无非是图个皮肉之欢,不论多么道貌岸然的人,关起门来都是下流胚子,一个比一个穷形尽象。
可这男子自从进了厢房以来,连正眼都没看过她一眼,坐下便开始喝酒,悠然自得,神情十分惬意。
牡丹便陪酒无戏,便取了琵琶,唱了两句《长相思》,他的眉头立刻拧成一团,仿佛琵琶之音打搅了他的悠闲一样。
牡丹只好停了曲儿,想饮他说两句话,他却根本不加理会,视她若无物。
更离谱的是,每当牡丹有意无意地触碰到他,他竟然会像触电一般立刻躲避开来,还露出颇为厌恶的表情,令牡丹心中愤恨难平。
眼看香案上的金漆题字红烛,已经燃了大半。牡丹轻叹一声,心中暗叫晦气,碰上这么个不解风情的古怪东西,枉费了这美辰良宵了。
这一叹,却引得那男子抬起头来,清冷的目光直盯着牡丹,仿佛要将她看穿一般。
“怎么,坐不住了?”男子嘴角浮起一丝讥诮的笑容。
牡丹刚才受气不少,话里不免带刺:“奴不敢,奴只觉得,公子花了大价钱,却不像是来消遣的,倒像是专程来喝酒的。”
男子若有所思地笑了:“可不是么?顺便,也赚一点银子玩玩。”
楼下,奉命验货的丫环已经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老鸨身边,惊慌失措地说:“妈妈,不好了,这、这是个真的!”
老鸨恼怒道:“不会说话的东西!既然是真的,又怎么不好了?”
丫环哭丧着脸道:“虽是真的,却更要不得,那金匠说,这鬏髻正是前些日子越王府里王爷夫人失窃首饰中的一个……”
老鸨闻言,立刻将那金丝鬏髻藏进袖笼里,顷刻间已是神色大变。
原来,越王府半月前于大白日遭贼,贼人趁王爷夫人午睡之时,将她满头的首饰、满身的配物都偷了个精光,王爷夫人却毫不自知。
事发之后,越王府深感耻辱,将整个汴京城都贴满了告示,详细列出了夫人遭窃的物品式样,若有发现私藏类似饰品者,重罪难逃。
老鸨在心底将亲娘骂了一千零一遍,悔自己怎么没有仔细看看那告示上的饰品样式,更悔自己怎么接了这么一个催命的客人。自己少不得要去王金匠那里塞些银子,当作封口费了……
那么说,而刚才的那个年轻人,很有可能就是越王府要缉拿的贼人。转念这么一想,老鸨原本失了血色的脸上,又换了志在必得的微笑。
看看楼上的“牡丹居”,仍然房门紧闭——那个胆大包天的男子,现在还沉醉在温柔乡里没有下来。如果能将这人现场抓住,自己不仅不用担心受牵连,还能大大地讨好越王府。
“哼,瞎了狗眼的小贼,你不该选错了地方,到老娘这里来销赃!”老鸨暗笑一声,唤了看门子的几个打手进来,如此这般吩咐一番,亲自带着他们上了楼去。
老鸨将耳朵贴在房门上,却听得房里没有半点动静,又唤了几声“妩媚”,也不闻牡丹应答。
老鸨秀眉一挑,示意两旁的打手直接将门踹开。
待看清房内的状况,饶是老鸨素来精明强干,也禁不住花容失色,惊叫一声,瘫软在地。
窗子半开,清风徐徐,早已不见那名男子的身影。
牡丹衣着完好,似是睡着了一般伏在八仙桌上,但是情况看起来很不好——何止不好,她杏目目圆睁,樱唇溢血,已经死了。
老鸨犹自惊魂未定,却听楼下门人报道:“妩媚姑娘回来了!”
老鸨犹如抓到救命稻草一样,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血色。当下强定神思,悄声令手下将牡丹居的厢门关了,将屋里“收拾”一下,自己则匆忙奔下楼来。
品香寓发生命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好在老鸨刚才的那声惊叫并未引起旁人注意,此时楼下的厅堂里,还是一派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更因了本寓首席歌姬妩媚的归来,引发了一阵兴奋的骚动。
男子长身玉立于一群满脸兴奋之色的欢客之中,一脸静寂。眼还是那双深邃无波的眼,而鼻子已不是方才的鼻子,嘴也不是方才的嘴。身上的着装更不知道于何时已换了颜色雪白鲜妍的锦缎袍子。
他早已知道楼上的并非妩媚,只因来之前,他已经对妩媚所有的信息都了如指掌。
青楼的女子,也分三六九等。等级稍低一点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出入于厅堂厢房,楼上楼下,随处可以见到她们的身影;
等级高一点的,譬如死去的牡丹,除偶尔应客人要求,会在厅堂露面以外,多半时间都是待在自己的厢房里面,一般不出来会客;
而最当红的花魁之流,根本不接市井俗客,都是应了地位显赫的王公贵族之邀,而进出于各王府大院的。这样出入都有专轿相送的青楼名流,平常之人几乎无缘相见。在他们看来,就如井底之月,镜中之花,可望而不可及。
而妩媚的名声,尤在这些丽人之上。十二岁上刚出来会客的妩媚,就以绝顶美色并天籁之音,一夜唱响,享誉京城。六年来,名声一直如日中天,不曾衰竭。这对于一个单凭艺技,不以色相为卖点的歌姬来说,尤其难能可贵。更令人津津乐道的是,半年前,汴京有帮风liu多金、自命不凡的公子哥儿,以他们声色犬马评判标准,列了一个“雁安四绝”的歪榜,妩媚的名字,同“套四宝”、“相国寺”、“斗鸡会”一道,赫然在榜。虽然粗鄙,却也映证了妩媚的极佳人气。
虽然没有见过妩媚的面,但想也想得到,这样被万人捧在掌心的妩媚,面对一个兴致缺缺的恩客,是断然不会庸碌如牡丹的。
他其实并不想杀了那可怜的女人,只不过,她竟然无知无畏到,想拨开他的掌心,想强用他的手,来剥下她裹在身子上的那一层薄薄绡衣。
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敢这样拨开他手的人,只有一个。
而且那个人早已经死了。
至少,在他的心底,那个人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