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刻温柔的触感,似曾相识,令他的情绪忽然失控起来。
他一向以冷静著称,他是做杀手这一行的,生活犹如在刀尖上行走。如果少了冷静,这条命早八百年前就交代了。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无法控制情绪是在什么时候。
当然,如果杀了不该杀的人,更是杀手要极力避免的事情,虽然没那么要命,但总会给人惹上许多无谓的麻烦。
他是最怕麻烦的。
可是就是在那一刻,他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掌中暗箭猝发,那倒霉的女人,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这样魂归西天了。
他来不及收拾现场,就听到楼下传来一干恩客的欢呼声,隐约听得到,是真正的妩媚要回来了。
他便擦拭了下手,换了行装,从从容容混迹在了人群里。
此刻,妩媚尚未下轿,原本在厅堂里人群已经涌到到门前,争先恐后想要一睹这位佳人的庐山真面。
男子也混迹其中。抬着一双冷清的眼,冷清的注视着众人目光所向。
那是一顶锦绣裹身的轿,轿身摒弃了常见的猩红、水红色,而选用湖蓝色绫罗覆盖,轿体四周挂着大小珠子串成的屏扇,饰以簇簇银白绒花,清新大方,柔而不俗。角上垂着大红宫式穗儿,四角各挂一盏朦胧夜灯,益发显得清新爽利,华彩出众。
待得妩媚下得轿来,原本拥拥攘攘、嘻哈笑闹的人群,竟仿佛同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口,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这妩媚……
如中秋圆满后辗转半月才得又见的那弯瑟瑟新月,
似寒冬重雪封门数日后忽现墙角的一支淡淡梅花。
中长身段儿,长短合宜。身穿浅蓝底的碎花小袄,鹅黄单色罗裙。因了秋寒料峭,披一件细绒的粉色披风。娉娉婷婷,不惹尘埃。
长短相宜的眉儿,弯弯,似春日柳叶;水灵灵眼儿,流光溢彩,眼眸深处如黑玉般纯净;
瓜子脸蛋儿,粉女敕无暇,白里透着红,浑似带水的蜜桃,娇美妩媚,甜得诱人,是帝王六宫粉黛中也难寻的好颜色。
乌黑丰盈的三千青丝,只用一柄白玉雕刻的流云花簪绾在脑后,除却斜插在右鬓之中,微微探头的一朵淡黄色蔷薇以外,发间竟再无一件多余的饰品——偏是这漫不经心,懒懒淡淡的梳妆,配上那娇媚如春花的容颜,却生出一股惊心动魄的美,令观者过目难忘。
众人看得发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明明还未成熟,偏偏如此风情万种。她长得如此清纯娇俏,该是个乖巧温顺的可人儿;却有心无心地、从骨子里散发出一股撩人的妩媚,令人心跳加快,想入非非。
容不得一帮看客仔细观摩,长久品味,妩媚已经低垂着脸儿,匆匆走了过去,跟迎面而来的老鸨打了个照面,在随身丫环的陪同下,款款上楼,进了自己的厢房。
掩上房门,楼下,有人如梦初醒地叫了一声:“美啊,美啊!”
然后,犹如掉了一滴冷水的沸油,原本寂静得如午夜坟场的厅堂,顿时炸开了锅,歌颂赞美之声不断,不少人甚至吹起了尖利的口哨。
人声鼎沸之中,老鸨左逢又迎的响亮笑声也似乎要给淹没了。
男子木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有那么一瞬间,他简直觉得自己已经灵魂出窍了。
怎能不出窍?这一具如木然了多年的灵魂,在触碰到妩媚眼中柔光的那一刻,竟如受到莫大的刺激般,起死回生,伴随着巨大的疼痛。
辗转了千山万水,流沙般的岁月,猝然相见,却脉脉不得言。
没错,是她。这样的眼中柔光,让他确信,而春风得意的眉间轻蹙的那一点涟漪,更是让他笃定。
就算此身成灰,也抹不去他对她的记忆。
可是,再见面,竟是这样难堪的方式么?
他是假的嫖客,而她,竟然是真的妓女。
他的心狠狠刺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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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杀我?呵呵……”
妩媚已经被老鸨带着进了牡丹横死的现场,微微站立了一会儿,她鲜妍美丽的唇上,自嘴角生出一丝苦笑,喃喃自语。
“女儿,你说什么?”老鸨没听清,插了一嘴。
妩媚缓缓的摇头,将脸上的苦涩掩饰过去,似是漫不经心地一笑:“牡丹这孩子,一向长于卖弄风情,却不懂得收敛,怕是惹怒了客人,才会招此横祸。罢了,不要声张,声张只会坏了咱们的名声。对外只说是得了急病死了吧。牡丹本就没有亲人,只有一个认钱不认人的干爹,多给点银子就打发了。”
老鸨伫立在旁边,原本没了主心骨似,听了她此话,一味点头,赞道:“我的儿,还是你想得周到。你若不在,娘只怕已经报官去了。”
说罢,匆匆唤了几个下手,便照顾牡丹的后事了。
徒留下妩媚一个,站在原地,一脸的倦怠。
待人走尽了,她便扶着梳妆台,原本将自己用来束缚头发的那根白玉流云暂拔了下来,任满头青丝泻落在肩上,随手拿起牡丹用过的胭脂盒,用那簪子蘸了些胭脂,慢慢地点在略显苍白的唇上,一举一动,皆是充满说不出的优雅与从容。
男子的双目,隔着薄薄的纸窗,将妩媚的这一番情态,悉数捉到了眼底。
心不只是动,简直是狂跳不已。
他素来知道,不淡定不从容是杀手的头等大忌,可是,碰上了她,他就休想再要什么淡定从容。
妩媚将流云簪重新插回三千青丝之中,目光微转,堪堪凝向他的所在。
他顿时心慌神乱,匍匐在屋顶砖瓦上的身子只靠着一只手强拉着窗沿,这一慌神之下,手指一松,连人整个从屋檐上滚了下来。
在落地之前,催动周身真气,凝神运功,才不至于跌得太狼狈。
待站定了,过了好久,他才回过神来。
可悲啊,可悲。
她是一介女流,根本不会武功,也就无从知道自己方才在窗外。
所以,她只是那么轻描淡写的一个眼神,就令十余载从未失手过的天字第一号杀手,狼狈致斯。